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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血肉横飞凯旋犹痛哭 晨星寥落朝会更高歌(7)


  这一走不大紧,恐怕有七八里路上下,张宇虹走得又快,胡国钧今天在城里跑了一天,满打算回来就休息的。无辜遇到总司令拖着一走,累得满身是汗。及至回到办公厅,天色已经漆黑了。随便办了两件公事,胡国钧看到没什么要紧的事了,因此赶快回卧室就寝。当他在家里的时候,上床以后,总喜欢胡思乱想,一想几个钟头,也睡不着。及至在军营服务以后,吃着黑馒头,一天累到晚,到了就寝的时候,恨不得一下子就倒上床熟睡,头点着枕头,两脚微微一伸,人就舒服过去了,哪里还来得及想心事。这一觉睡到半夜过去,天还未明,那号兵已在吹起身号,胡国钧听到号声,不敢耽误,暗中摸索,穿好了衣服,抢着漱洗已毕,赶快向大操场而去。原来他们这里是有规矩的,在每日天还未明的时候,所有总部的人员,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都要到操场上来聚会,这个名词,就叫做朝会。朝会的意思,就是由总司令聚合着众人,说些奋勉的话,提起人的精神。这一天之间,大家都有了朝气,做事就有活泼的气象,不会衰败了。

  这时,天色还灰白,天上的星,不过离着三四丈远才有一两颗。东边天色,渐渐亮起来,亮星更少,只是由天中心黑处向下低,越低越白。最下面,还有一丝红色的云。这虽是夏日的天气,这个将明未明的时候,天气还是很凉。一个人睡了几个钟头,精神自然是饱足的,加上这一种清凉之气,向人脸上身上扑来,自然觉得浑身爽快。往大操场去的一条大路,赴会的人,正是络绎不绝。浑茫的朝色里,照着人行路,也是浑茫不清。路边的树叶,和地上的长草,都吐出一种似香非香的清苍之气。胡国钧心想,早上起得早,这实在与我们有一种很大的利益。街城上的人,谁都是睡到十二点钟,或者一点钟起来,永远不知道太阳是怎么出山的,固然不知道这种好处,却也难怪他们,做起事来,没有好精神,十二点钟,是白天的一半,睡到那时候,岂不是牺牲半天工夫了。胡国钧一路想着心事,不觉得三脚两步,就到了会场。

  他到时,与会的人,已经来了三分之二,总司令张宇虹也到了,那些来的人,更是踊跃,前后也不过十分钟,人就全到齐了。张宇虹走上演台,先演说了一段,大致是一文钱都是老百姓血汗换来的,我们的父母兄弟,都是老百姓,欺侮老百姓,就是欺侮自己父母兄弟。一直说完了七八个人,听的人,都是直挺挺地站着听下去,不但没有倦容,而且听下去,好像是十分有味。张宇虹虽然站在一边,他那一双眼睛,却是清光恫恫,如闪电一般,在人丛里面阅来阅去。他见大家的精神很好,复又走上演台来说道:“诸位弟兄们,我们天天做这个朝会的意思,屡次说过了,当然用不着我再说。我今天还想到一层意思再来补充一下。从前有皇帝的时候,皇帝不都是五鼓天明,点灯上朝吗?臣子朝皇帝一趟,这要不了多少时候,一天的工夫,随便什么时候上朝,都可以的,为什么要赶在五鼓天明上朝呢?这也无非以下几种意思,第一,这一天的光阴可惜,早起来一刻是一刻。第二,做大官的人,自然是舒服的,让他们起一起早,磨折磨折他们。第三,我们现在叫做朝气,古人就叫做平旦之气。那个时候,最最清醒的时候,早朝就很可提起精神。以上这三点,和我们的主张,大致不错。就只可惜他们没有悟到是养成朝气。所以上朝之时,不过磕几个头,演一回礼,敷衍故事,并不是在这时互相激励。所以下了朝会之后,大家可以重新去睡觉。到了后来,连早朝的意思,都不知道了,诗人文人咏起早朝来,都是埋怨不该的。我再作一个譬喻:我们都是老百姓的奴隶,老百姓就是我们的主人翁。真正的老百姓,什么时候起来,诸位大概已都知道,哪个不是起来看太阳出山的。我既然是他的奴隶,拿了人家的,用了人家的,更要早些起来才对了。诸位说,对不对?”

  大家听说就答应声一致的,叫了一声对。胡国钧天天上朝会,把他们的演说词,都背了一个烂熟。今天总司令这一套话,完全是新的,却不能不十分注意,完全听了去。因为这有两种意思,其一呢,总司令不定哪天会问你这一套话。你若是不记得,说不出来,他就说你对总司令的话不注意。其二呢,若有演说的时候,用自己的意思演说,那是靠不住的,不知道哪一句话,会违背总司令的意思。若是把总司令的话,抄袭一段,那就没有危险了。所以当时张宇虹所说的话,胡国钧都是拼命地记住,一个字也不曾忘记。张宇虹今天说话,也是太高兴了。演说之后,便站在演台上道:“诸位,今天的朝会,我很是高兴,现在我们来唱一遍朝会歌。”

  于是昂着头提了嗓子唱道:

  做朝会,早早起,天天看见太阳出山才是好男子。

  做朝会,是好汉,大家提起精神来干干干!

  做朝会,惜光阴,记着我们一寸光阴一寸金。

  做朝会,养朝气,要有精神才能做出好事体。

  做朝会,去暮气,暮气太深怎样对付人揍你。

  他提着嗓子一嚷,是在会场上的人,也不得不跟着他去嚷。嚷到最末一句,暮气太深,怎样对付人揍你,他卷着衫袖,露出铁棍似的粗胳膊,捏着拳头,平空一击,表示他那种努力之意。胡国钧看到,倒不觉为之暗笑。可是总司令做的事,谁敢笑出来,也只好跟着总司令嚷着:

  做朝会,去暮气,暮气太深怎样对付人揍你。

  这歌唱了一遍,又唱一遍,一直唱了四遍之久,才算了事,这一天的朝会,现在也就散场了。胡国钧因为秘书厅到了六点钟就得办事,因此吃过了早饭,也没有因为别的事所耽搁,马上就到秘书厅。这个时候,正值张宇虹对于他的军队,有一番开展的计划。文书上面的事,是非常的忙碌,胡国钧一到了办公厅,马上就动手,手不停挥,写有两个钟头,这才休息片刻。

  这秘书厅分三间屋子,一间屋子是秘书长办公的地方,一间是几个重要秘书办事的屋子,胡国钧就是坐在这屋子里面。还有一间屋子,却是胡国钧同事的,也可以说都是秘书,不过他们都是营务出身,除非抄写稿件,还可对付,至于真正动笔起稿,一个钟点,也写不出五十个字。而且写出那五十个字来,十句有七八句得修改一下,改的人倒更费事。所以能动手的秘书很不为难他们,索性不要他们做事,只要在办公室里坐坐就得。这些人又都是相从总司令有年的,虽然办不了什么事,只在办公室里闲坐,这话也不好对总司令说,由他去闲坐,置之不理。这样一来,两三个重要秘书的职务,是格外忙碌。因之胡国钧只休息了一会子,接上又来起稿。稿起完了之后,送到秘书长那里去。秘书长道:“胡秘书,你今天太累了,休息休息到屋子外去运动运动吧。”

  胡国钧觉得人实在倦了,运动运动也好。

  走出外面屋子去,只见一张长桌共坐了八个人,倒有七个人伏在桌上睡了。胡国钧看那个没有睡的陶仲谦也用手撑住了头,便道:“陶同志,你没有睡吗?我们一块儿出去逛逛,好不好?”

  陶仲谦用手揉着眼睛,笑道:“睡了一觉,倒睡坏了,睡得人昏头昏脑,要走都走不动了。胡同志哪里去?”

  胡国钧笑道:“从早上六点多钟,办公办到这时候,实在有些累人。蒙秘书长的好意,请我休息两个钟头。我想出去,在树林子里走走。”

  陶仲谦两手伸过头举得高高地伸了一个懒腰,笑道:“也好,我陪胡同志一路出去走走去。”

  于是二人走出办公处,同在草地上散步。陶仲谦道:“胡同志,我真佩服你,自早上四点多钟起,一直到晚上睡觉为止,有十几个钟头的工作,你真能干。”

  胡国钧笑道:“在我们这样年轻的时候,不努力做一点儿事,到了年老的时候,更不能做什么事了。您说对不对?”

  陶仲谦点了点头道:“您这话很对。就像兄弟,并不是不愿意在公事房里多办几件公事,无奈能力不够,只好坐在一边打瞌睡,让胡同志几位偏劳,真是过意不去。”

  胡国钧道:“我们哪里能和陶同志打比,陶同志跟着总司令有年,劳苦功高,现在应该清闲清闲。我们初来投效,就做到了秘书,真是大大的躐等。若不做一点事,怎样对得住总司令一番提拔之意。陶同志做秘书,那倒是应当的了。”

  陶仲谦微笑了一笑,又摆了摆头道:“在总司令面前做事,能耐是能耐,功劳是功劳。许多有功的人,只因为没有能耐,只好做些清闲的事,兄弟就是一个了。大概最苦的,就是朝会,不到天亮,就要起来。这样的长天既然没有事,又没有睡够,哪有不睡觉之理,你到事情闲的地方去看看,哪一个屋子里,没有人打瞌睡。总司令的意思,要提起人的朝气,不能说坏。可是弄得大家没睡够,四处都有打瞌睡的,倒增加不少的暮气。”

  胡国钧听了他这话,也为之失笑。

  两人一面走一面谈话,只听到一阵军乐澎湃之声,远远而来。陶仲谦道:“怪啊!这军乐我听得出来,是我们这里一班特别的乐队。昨天我接着他们队长的信,他们还在河间,怎么今天倒来了?河间离着铁路远得很,若没有总司令的加急命令,他们不能来得这样快。”

  胡国钧道:“不错,这电稿是我拟的,总司令说限他们二十四点钟以内,赶到南苑。”

  陶仲谦道:“总司令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用意的,这样赶着调军乐队来,是什么意思呢?”

  两人猜了一会,却猜不出所以然来。正走着,对面来了一个张副官,笑道:“陶秘书,胡秘书,干了。刚才总司令下了命令,总部的人员,由参谋长秘书处,无论军官军佐,明日一早都下操。”

  陶秘书听着还罢了,胡国钧是个文人,哪里能操,却为难起来,只想这不是和书生为难吗?不能真有这事吧?但是军营里谁又敢造谣言呢?于是他不曾下操,倒先急起来。要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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