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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纸醉金迷华堂舞魅影 水流花谢情海咏归槎(4)


  梨云道:“梳头有什么好看?”

  吴碧波道:“梳头的好看,那就难说了。我们最讲究是偷着看呢。”

  梨云正坐在椅子上,对着镜子抿前头的覆发。杨杏园背着手,走到椅子后面。梨云对着镜子说道:“你过去点呀,等阿毛和我梳辫子。”

  杨杏园便笑着让开,一边说道:“我以为你不和我说话了,怎样却又开起回来哩?”

  梨云笑着没有做声,娘姨便走到椅子后面,和她梳辫子。梨云对镜子笑着问道:“今天外面好大的风。”

  娘姨道:“很好的天气,没有风。”

  杨杏园笑道:“怎么没有风,连人都吹得动,我们不是被风刮来的吗?”

  这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一会儿,梨云将辫子梳完,换了衣服,娘姨把桌子拾落干净,大家坐着闲谈。杨杏园一歪身躺在沙发椅上,回过头去,看见椅子后面,立着衣架,衣架上一件团花青缎绒马褂,香气扑人。他眼睛一转,心里恍然大悟,不知不觉的冷笑一声,脸上一阵发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不平之气,恨不得要跳脚发泄出来。梨云倒了大半杯茶,走过来递给杨杏园,他且不去接茶,先看看梨云的脸。梨云道:“做什么?不认得我吗?”

  杨杏园一面接茶杯,一面笑道:“恭喜,恭喜!”

  梨云脸一红道:“恭喜什么?”

  杨杏园笑道:“你心里还不明白吗?”

  梨云道:“我不明白,杨老爷本来不要来的,今天是专门来挑眼来了。”

  杨杏园哪里受得住这一句话,脸都气紫了,站起来,戴着帽子就要走。这时梨云坐在一边,过来拦住不好,不拦住也不好,回过脸去对着壁子,在钮扣上抽出手绢来,只擦眼泪。阿毛先还以为闹着玩呢,后来越看越真,就拦住杨杏园道:“哟!她是小孩子脾气,您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只一两句玩话就恼了,那不是笑话吗?”

  吴碧波也笑着拦住道:“坐下罢,你们这小两口儿,不见又想,见了又闹,真是岂有此理!”

  娘姨早把杨杏园的帽子夺了过去,让他坐下。这时,恰好无锡老三来了。她穿着黑呢的大皮袄,越发显得白胖。她一看杨杏园,把那双肉眼笑成着一条缝,一路走了进来,口里不住地说道:“稀客!稀客!”

  杨杏园看见她进来,心里越发不痛快,只略微点了一点头。无锡老三一看双方的情形,心里已猜着八九分,便笑着对杨杏园道:“杨老爷不来,老七是天天口里念个不休。杨老爷来了,少不得又要啰嗦两句。我早就这样猜,哈哈,谁知今天见了面,果然一点不错呢。她还对我说一件事哩,她说有人亲眼看见杨老爷买了一对珠花,送到笑红那里去了。我想不至于呀!”

  说到这里,眯着两只肉眼又笑了一笑。说道:“老七和你这样的交情,前回问你要几件冬衣料子,虽然答应着,也还没有办来咧,怎样对新交情的,就会送一对珠花去呢!”

  无锡老三夹七夹八这样的说着,引起了梨云一肚皮的委屈,对着壁子,耸着肩膀越发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吴碧波插嘴道:“那真冤枉了。这一对珠花是笑红送给别人,别人不要,托老杨送回去的。这与他一点不相干。”

  无锡老三道:“我也是这样想着呢,这里头一定还有别的原故。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

  杨杏园凭她怎样说,一句也不理,坐在一边,勉强燃着一根烟卷,只是吸着。大家僵着,闹的都没有话说,屋子里反而静悄悄的。到底还是无锡老三,带说带笑,把梨云拉了过来,坐在杨杏园一处。说道:“再别要闹小孩子脾气了。”

  说时,板着脸,对梨云看了一眼,梨云低着眼皮,不敢再看她的脸,回过脸去,只望着杨杏园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回头一看,无锡老三走了,她才抬起头来对杨杏园一看,禁不住却先笑了。平时杨杏园见梨云一笑,说不尽的愉快,今天见梨云这一笑,便觉得她这笑是十二分勉强笑出来的,也就淡淡的回了一笑,回过头看见那件青缎团花驼绒的马褂,又昂头冷笑一声。

  梨云见阿毛也不在屋里,用脚踢着地下的地毯,低声说道:“你今天发脾气的原因我明白了。我也没有别的什么话说,天知道。”

  说到这里,阿毛进来了,对梨云使了一个眼色,梨云便跟着她一路到屋子外边去了。一会儿梨云回来,满脸都是不快活的样子,依旧坐在杨杏园旁边。杨杏园看见那个样子,知道这里又有枪花,故意装作不知。吴碧波到底于此道见识浅些,便问道:“老七,我看你又有什么心事似的,这是怎么了?”

  梨云道:“有人叫条子,我要出去一趟。”

  吴碧波道:“这是极平常的事,值得又鼓着小脸蛋儿吗?”

  梨云道:“这户客人,讨厌极了,我是不愿做的,他偏偏来歪缠,真是腻死了。”

  杨杏园笑道:“难道说比我们讨厌吗?”

  梨云道:“干吗呀?老说这样的俏皮话。”

  杨杏园笑道:“我这是真话,怎么是俏皮话?你想,你要出去,我们老坐着不走。你把我们扔下,既不好意思,让我们坐下,又耽误了事情,这不是讨厌吗?”

  说着戴了帽子又要走。阿毛拦住道:“忙什么呀?”

  杨杏园道:“我们不走,老七走了,教我们和她守屋子吗?”

  阿毛却没有得话说。杨杏园便和吴碧波走出来了。走到门口,只见一辆轿式的灰色汽车,停在那里。杨杏园笑着对吴碧波道:“不要笑我们早,也有同样的呢。”

  两个人带说带笑,一路走着,刚出陕西巷口,只见那辆灰色汽车挨身而过,上面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梨云。另外还有一个男人,有四十来岁的年纪,嘴上留着两撇小胡子,很像一个时髦政客,坐在汽车上和梨云有说有笑。杨杏园拐一拐吴碧波的胳膊教他看,但是等到吴碧波抬头看时,汽车已经走过去了。杨杏园问道:“你看见没有?”

  吴碧波道:“我略微看见一眼,好像是老七和一个人坐在车上。”

  杨杏园道:“我所说的话如何?现在可以把这一件事来证实了吧?”

  吴碧波道:“你这人真不解脱,这个纸老虎本不可以戳破的。戳破了,就没有意思了。”

  杨杏园也没有说什么,叹了一口气,就和吴碧波作别回家去了。

  一别三天,吴碧波为了一点小事,又来找他。走到院子里,只听见杨杏园的屋内,一阵吟哦之声,却不是杨杏园的声音。走进去一看,杨杏园不在,那里却是何剑尘。吴碧波便说道:“怎么你在这里吟起诗来了,主人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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