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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纸醉金迷华堂舞魅影 水流花谢情海咏归槎(3)


  “花君学着说到这里,又笑着对我说:‘不要见怪,这是她说的,不是我骂体寿头。’我说一我本来有些像寿头,说的很对。就追问后来的事,她又不肯告诉我。经我再三地问,她才说,老七的娘指明我是个穷客人,丢了也算不了什么,以后决不用好脸待我,免得提心吊胆来防备。以前我还静静的听,听到这里,不由得我脸上发红。她看见,就死人也不肯再说了。以上这是花君告诉我的,后来我打听一番,一点儿不错。你想,我还去作什么?”

  吴碧波见杨杏园这样说,也觉得梨云有许多不是。便对杨杏园笑道:“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

  也就不再往下说了。

  这天晚上,杨杏园吃过晚饭之后,一看时间还早,不必就上报馆,随手在书架子上抽了一本书就着灯看。翻开来却是一本《疑雨集》,随手翻了两页,有一张一寸多长的硬皮纸,覆在书页上,是一个小照的背面。上面歪歪斜斜,行书带草的写了几行字:

  微睇憨笑可怜生!垂手拈衣总有情,欲把阿侬比新月,照人只是半分明。

  自己一想,是了,这还是上半年害病,梨云私自送的一张小照,不要去看它了。把书一掩,将小照夹在里面,把书往旁边一推,便站起来,背着手,在房间里走了几个圈子。不知不觉想起当日初次见梨云的情境,觉得她那个时候,纯粹是个天真烂漫的人。她当时穿了月白色的夹袄夹裤,配上那一条漆黑的辫子,真是玲珑可爱。只这几个月的工夫,就有许多青楼习气,实在出乎意料之外。转身一想,却也情有可原。她住的那个地方,耳闻目见,怎样能够不变?她无论如何,是个聪明像,要是在良民家里,真是一块美玉。

  杨杏园想到这里,他把一只手腕靠在茶几上,伏着身于,用手托着脸,静心静意的,望着桌上这盏瓷罩油灯。想着梨云瓜子脸儿,弯弯的覆发,覆到眉毛上,乌溜溜的眼睛,笑的时候,那微微的眯着一转,真是非言语所能形容。

  这时,他仿佛闻着一股清香袭人,好像有一次梨云在那里擦胰子洗脸,他在旁边站着,闻着那股香味。站起身子来一看,原来茶几上放着一盆梅花,他身子一动,那盆开到十足的梅花,静悄悄地落下一阵花瓣,茶杯子里,茶几上都是。

  杨杏园无意的将茶杯子里的冷茶,倒在花盘里,望着梅花痴立许久。忽然坐到桌子边去,仍旧把《疑雨集》翻开,重新把相片翻出来看了一看。这张相片,是梨云摄的一个半身像,侧着身子,露出一节辫发,辫发上插了一大朵绸结子。一只手按着一本书,上面有“红楼梦”三个字,一只手靠在椅子背上,把一个食指比着嘴唇,回过头来眼珠凝视在一边,好像在想什么。像的旁边有杨杏园自己题的几行字:

  尝见美女画一张,双手支颐凝想,案上摊《红楼梦》数本,字仿佛可睹。意窃好之,谓当题为“索梦图”。其少,过梨云,因告之。梨曰:是何难?依亦能之。越七日,以此见示,传神阿堵,令人惊喜,只此足够相如一秋病也。

  杨杏园看看相片,又看看题的跋语,叹道:“咳!当时经过浑无赖,事后相思尽可怜。”

  把相片看了又看,猛然听见壁上的钟,当当的敲了九下,办事的时间到了,只得去上报馆。半夜一点钟回来,那本《疑雨集》还摊在桌上,又把相片拿起看了一会,睡觉的时候,就塞在枕头底下。第二日起来,也就忘了。

  吃过午饭,吴碧波又来了,他一眼看见枕头底下露出一角相片,说道:“这是谁的相片?放在枕头底下。”

  说着,一手就抽出来,他一看是梨云的,像上面又有杨杏园的题跋,笑道:“哈哈!你今日说丢开,明日说散场,你还干这个玩意,好做作,我佩服你。”

  杨杏园道:“你也看看那上头墨迹,是不是现在写的字。”

  吴碧波道:“我没有那好的眼力,我只知道今日今时,在你枕头底下拿出来,和最近总有点关系。”

  杨杏园道:“实在是从前的相片,我何必瞒你。”

  就把昨夜在书里翻出来的情形,告诉了他一遍。吴碧波道:“这就对了,还不是你恋恋有所不舍吗?大概你自己,也不好意思转圜,我来替你做个和事老,请你两位吃饭,好不好?”

  杨杏园道:“这有什么不好转圜?我今天高兴去,今天就去,明天高兴去,明天就去。我去了,难道他们还将我轰出来吗?”

  吴碧波道:“好极了,既然如此,我们今天就去。你若是心里没有什么牵挂,去这一回,只当走马看花,以后依旧可以丢得下,一点关系没有。”

  杨杏园道:“白去走一回,有什么意思。有那个钱,我还去听戏呢?”

  杨杏园嘴里虽然这样说着,心想何妨去走一趟,看她到底是什么态度,以后去不去,有我自己作主,那什么要紧呢?吴碧波也看着他似乎有点留恋,越发在旁边言三语四地说道:“管他呢!何妨去看看。要是她真给冰你吃,这一回就算是永诀;若是她还好好的,那完全是你的误会,越发要证明一番。总而言之,这一回去了,真相如何,可以水落石出。你一个人去,或者有点不好意思,你和我一路去,我就说和你在一处吃饭,把你拉去的。那末,你可以转圄了。”

  杨杏园靠在睡椅上,两只脚支着,摇曳不定,眼睛望着天花板,半天不做声。忽摇摇头微笑道:“我还是不去。”

  吴碧波道:“你想了半天,忽然说不去,有什么理由?”

  杨杏园道:“没有什么理由,我觉得去也没有什么意思。”

  吴碧波一听他的口音,分明是软化了,便道:“要说有意思没意思的话,那末,这一条路就可以永不去。不过,那天我在奇园碰见老七,据她所说,她是十分对得住你,完全是你发脾气。所以我说要去看一看,弄个水落石出。”

  杨杏园笑着坐了起来,问道:“她那天对你说些什么?”

  吴碧波笑道:“你不要假惺惺了,同我去就是了。她对我说些什么,你当面去问一问她,自然明白。”

  杨杏园微微笑着,一声不言语。吴碧波道:“要去就去,你又不是去相什么亲,有什么不好意思。”

  杨杏园道:“不是那样说,先是斩钉截铁的断了关系,而今又去,那不是无聊吗?”

  吴碧波道:“咦!你刚才不是说高兴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吗?怎样又说无聊的话?”

  杨杏园本来有些眷眷,禁不得吴碧波一再鼓动,只得含着笑答应着去。

  这时也只有三点多钟,他们走到松竹班,那大门虚掩着,里面反而是暗黑黑的,没有晚上那样光亮。静悄悄的,也没有什么声息。外面院子里,有人提高嗓子,劈头劈脑,喊了一句七小姐。梨云的娘姨,将门帘一掀,探出半截身子,一看是杨杏园,笑着点了一点头,又缩回去了。杨杏园在前走,正要进门,只见梨云穿一件水红绒紧身儿,静着一绺黑发,搭在胸面前,她一只手扭着头发,一只手掀起门帘,正和杨杏园顶头相遇。

  杨杏园笑笑,梨云笑笑,都没有说什么。走进屋去,只见桌上摆着梳头匣,旁边放着脸盆、手巾、雪花膏、香粉、胭脂精、香胰子、玻璃瓶子、瓷缸,简直堆了一桌子。梨云对吴碧波道:“对不住!请你坐一坐,我先梳辫子。”

  吴碧波道:“你尽管梳,我们最爱看人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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