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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读赋岂无由闻声下泪 看花原有意不语含羞(1)


  李小秋听了这一夜的春雨,就生一夜的烦恼。那檐溜下面一滴一滴的声音,打在一只花盆的花枝上,瑟瑟作响,好像那一滴一滴的雨声,都打在心上,心里那种难过,犹如刀割一样。因为坐到深夜,两只脚既是很凉,那盏灯里面的油,也烧熬干净了。他觉一人静坐到天亮,又能想出什么道理,不如睡了吧。唐人道得好,春眠不觉晓,正是人贪睡的日子。何况小秋熬到夜深睡去,这更是在枕上睁不开眼来。睡意朦胧之中,仿佛听得有同学的书声,睁开眼来,人就突然地坐起。向窗外看时,两厢对菜圃的窗子,已经开着,那濛濛的细雨,虽然还是在半空里飞舞,但是天色却很明亮,想着时间已经不早了,披了衣服,就要下床。

  那斋夫狗子却已悄悄走进来了,远远地就向着他摇了几摇手,然后走近床边来,低声向他笑道:“李少爷,你不用忙着起来,刚才相公问我,我已经撒了谎,说是你不大舒服。相公哼了一声,好像不大追问,你就睡吧。”

  小秋正也睡意很浓,于是伸着手打了两个哈欠,又懒着身体睡下去了。

  当他这样贪睡的时候,春华却已冒雨前来上学。她心里也自念着,昨日一天,不曾来读书,小秋或者会惦记的,今天来了,应该老早地让他知道。因之,摊开书来,不住地高声朗读。往日自己的书声一起,对面窗户里人影子就露出来了。可是今天念过了几十页书,还不见对面窗户有什么动作。她心里想着:是了,他必然是因为我昨日没有来,现在生了气了。其实你这是错了,我昨天所以没有来的原因,也正就是为了你呀!心里只管打主意,口里念着书,自然也就慢慢消沉下去,结果是连着蚊子大的声音都不曾有。但是她的眼睛既不能射到书上,可也不肯不看别的,因之换了一个目的物,却改着注视那对面的窗户。

  许久许久,那个窗户洞里,露出半截人身子来了。但不是小秋,乃是狗子。春华看到,这就有了主意了,当狗子提着开水壶。由院子里经过的时候,春华便抬起手来向上举了两举,表示一种要开水的样子。狗子看到,就含着笑提着开水壶进来。春华道:“我也没有听到李少爷念书,他在屋里吗?”

  狗子道:“他不舒服,还没有起床呢。”

  春华很愕然的样子,睁了眼睛问道:“什么?他不舒服?你怎么不对相公说一声?”

  狗子道:“相公没有听到他念书,曾问过我的,我说是病了。”

  春华道:“什么病,身上发烧吗?”

  狗子道:“我也没有摸他身上,哪里知道他发烧不发烧?”

  他说着这话,身子扭了一扭,因为手也跟着身子晃起来,壶嘴里滴了几滴到脚上。他哟了一声,赶快将壶放在地上,笑道:“哈哈!李少爷没有发烧,我这里先要烧起泡来了。”

  春华跳着脚道:“死鬼,你叫什么?”

  狗子脚上,穿了厚布袜子的,纵然滴了一滴开水在上面,却也不烫,用手摸了两下,就伸起腰来笑问道:“大姑娘要开水冲在哪里?”

  春华道:“冲在……”

  她口里如此说着,眼睛向桌上张望着,并没有茶壶之类,遂笑道:“我不要了,你把开水壶提了走吧。”

  狗子心想这未免有点开玩笑,那样盯着我要开水,等我把开水提来了,又说不用了,也没有说什么,自提开水壶走开。可是到了厨房那里,一面作事,一面心中暗想:这件事,却有些怪。昨天大姑娘没有来,李少爷急得像热石头上的蚂蚁一样,起坐不安。今天李少爷没有起来,大姑娘也是昏头颠脑。她那样小小年纪,莫非也有些什么意思?哼!没有这件事便罢,若有这件事,我在这里面,少不得揩些油水。他心里打了这撵的算盘,过了一会子,又溜到小秋的屋子里去。小秋拿了一本书,正在枕上看着呢。

  狗子走到床面前低声笑道:“李少爷,你还不打算起来吗?”

  小秋笑道:“难得先生都知道我病了,我要借这个机会,安安稳稳地睡半天觉。你看,这样连阴雨的天,起来也是闷不过,倒不如在床上睡着还舒服些。”

  狗子回头看看,见门外并没有别人,这才低声笑道:“大姑娘一早就来了,倒问了你好几回,我告诉她你病了。”

  小秋不由得脸上一红,猛然间无话可以答复出来,顿了一顿,坐起来正色道:“她是个小姑娘,不知道避嫌疑,以为同学也像家里人一样。以后你少在她面前说我。不但是我,就是别个同学,也不能提。知道的,以为师兄妹相处得很好,彼此有同砚之情。可是那不知道的,少不得就要从中生出是非来了。你伺候先生多年,难道还不晓得先生的家规是很严的吗?”

  狗子听说,心里可就想着,这倒好,我没有得赏,他还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呢。便笑道:“我也是这样说,师兄妹同砚之情总是有的。我也因为她热心,我和你说说。”

  小秋道:“我也不睡了,起来吧。”

  他搭讪着起来穿衣服,就把这一番话头牵扯过去。他漱洗完了,也不念书,教狗子泡了一壶茶,两手捧着,坐在书桌边,只看窗子外的雨景。

  菜园子里那两株梨花,已是谢了七八停,满菜地里都飘着白点子。但是地下那些菜蔬,经雨一番洗濯,都青郁郁的。在篱笆外,天空里飘着半截垂杨,卷在细雨烟子里,摇摇摆摆。有几只燕子,放开身后的双剪,在树边飞来飞去。他想着两句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但是那个落花的落字,又仿佛是惜字,自己却解决不下来,要去问人。自己继续地又想着,设若能娶到春华这样人做老婆,那么,细雨阴天,闺中无事,把这种风雅事提出来谈谈,那是多么有趣!然而她有了个癞痢头了。我们先生,真是有眼无珠,读书明理,所为何事,这样好的姑娘,会许配这样一个女婿?竟是这样糟蹋女儿!何必要她念书,糊里糊涂坑死她就完了。天下事总是这样不平,可恶可恶,可恨可恨!他心里想着,那只右手就情不自禁地“哄咚”在桌面上捶了一下。这茶壶里的茶,可是泡满了的,碰得茶壶盖直跳起来,桌子面上溅了好些个水沫,便是面前放的一本《文选》,也湿了大半本。自己这才醒悟过来,拿着干布将桌面擦抹干净了。这就听得春华在对面屋子里,放出书声来:“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

  这是江淹的《恨赋》呢。先生不是教她读些《礼记》、《诗经》、《女四书》之类的吗?这种六朝文章,怎么也念起来了?哦哦哦!《恨赋》,她是取瑟而歌。哼,不必了,你是名花有主的,我病了,你会真有恨吗?我不受你的骗,我不再受你的愚弄了。这种书声,我不要听了……可是那书声,益发念得抑扬顿挫,一个字一个字地送进耳朵来,乃是:

  “明妃去时,仰天叹息。紫台稍远,关山无极;摇风忽起,白日西匿;陇雁少飞,岱云寡色。望君王兮何期,终芜绝兮异域。”

  这说的是汉明妃的事情,像那样一个美人,嫁给了胡人,多么可怜!那么,红颜薄命,千古一律,这怎能怪她?嫁癞痢小子,那决不是她的本意。一个女子,讲了三从四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好了的亲事。你叫她有什么法子可以躲开?逃跑,往哪里去?而且她这个女子,决不肯干的;出家,太作孽了。那么,只有死。而且她这种苦处,还不许对人说,说了人家要骂不要脸的。只有借人家酒杯,浇自己块垒,念些古人伤感文字,来泄泄自己的不平。是了,惟其如此,所以她念《恨赋》,恐怕并不是先生教的,是她自己念的呢!这样说,她未必是要念给我听,我再听下去,听她再念什么?

  这样一注意,“人生到此,天道宁论?”这八个字又送了过来。而且那人生两个字一顿,天道两字一扬,宁论之后,带一个拉音,拖得极长,分明有疑问的意味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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