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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梦 北平之冬(1)


  和在北平相识的老友谈天,不谈起北平则已,谈起北平来,就觉得那里无一不好。当年在那里生活着,本是住在天堂里,但糊里糊涂的过着一下子,就是一二十年,并不感到有异人间。于今沦陷了,真个落出墙去的桃子是好的,一回味起来,恨不得立刻收复了这座古都。我这样悠然神往之下,仿佛木哑的声音,呛啷呛啷,由墙外经过,那正是骆驼项脖上挂的铃子撞击声。在那每半分钟响一次的情形上,可以知道那必是有骆驼在胡同里走着,我俨然身居北平了。

  这时的北京,应当还称北平,因为我心里老这样想着,五四运动,好像就是前几个月的事情。隔着窗户向外一看,满地是积雪,积雪上面,杈杈桠桠的,秃立着几棵庭树。我正也想到,纸阁芦帘,是最大一种诗料,雪窗无事,不如来作两首诗消遣消遣,趁这个兴致,摊开书桌上的纸,提笔便写了七个字:“雪积空庭凡榻寒”。刚写完,便觉意思太平凡。而落韵在十四寒里,也是咏雪的老路子。便停放了笔,两手挽在身后,在屋子里踱着步子打旋转。这就是平常所谓,心里在抓诗了。忽听得有人在院子里叫道:“屋子里静悄悄的,老张在家吗?”

  随了这声音,是我的朋友胡诗雄来了。他站在屋檐下,扑着身上的碎雪。我开了风门,让他进来,因道:“这样大雪,我不料你有此雅兴前来会友。我可怕冷,没有出去。”

  胡诗雄脱了身上大衣,挂在衣架上,走近屋角的炉子边,伸着两手向火,然后又互相搓了几下,笑道:“冷有什么关系?冷不能打击我们奋斗精神。今天师大有雷诺博士演讲,题目是什么叫‘烟士披里纯’。此与我们爱好文艺者关系甚大,不可不前去一听。我特来邀你。”

  我笑道:“这题目虽然时髦,可是我们对这名词,也耳熟能详,何必冒了雪去听讲?”

  胡诗雄把手烘热了站起身来,看到桌上纸片,写了一句旧诗,因笑道:“你还弄这平平仄仄的玩意。”

  我笑道:“这不成问题,我是兴到就做,兴尽就完。做一句可,做十首也可,而且也不在那刊物上发表。”

  诗雄把头摇晃了两下,笑道:“提到作诗,我颇为得意。最近《雪花》杂志上,发表了我一首小诗,给了我二十块钱的稿费,而且版权还是我的。据编者按语,我那首诗,有泰戈尔的作风。昨天我看到胡适之先生,站在街上和我谈了三十分钟的话。”

  我道:“他一定看到了那首诗。”

  诗雄笑道:“可不是?他常和陈独秀先生提到我。他们《改造》上还要约我作稿子呢。”

  他说着,掀起袖子看了看手表,笑道:“快到时候了,我们一路去吧。”

  我笑道:“这样冷,我实在无此兴致。”

  诗雄一面说着,一面穿大衣,我却看到他的大衣袋里,整卷的小册子露了一半在外面,其中也有几张油印的字纸,和几张红格稿纸。我道:“老胡,你真用功,把讲义带着,又把写文章的稿纸带着。”

  他道:“哦!我忘了一件事。”

  说着,把那卷油印纸拿出来,分给了我一张,笑道:“你也加入一个吧。”

  我看那油印纸上第一行写着文艺革命同盟会,接着是七八行缘起,十来行简章,倒也一目了然。可是后面有整百行,都是发起人的名字。照例,第一名是蔡元培,第二名是胡适之,第三名是陈独秀。以下几名,虽与别种集会的赞成或发起人名字,有点上下先后之别,但前十名,也不外疑古玄同,刘复,周作人,李大钊等等,总之,越在前面的名字越熟,越在后面的名字越生疏。在这发起人一百八九十名之间,有一个人的名字,将蓝墨水连打了两行圈圈,格外引人注意,那正是面前的这位诗人胡诗雄。我笑道:“这上面全是当代名人,将不才的名字摆下去,自己也当自惭形秽。”

  诗雄道:“这上面都是发起人和赞成人,那另外是一回事,加入的不过当会员而已。第一次会,我们将讨论诗的问题。”

  我觉得他来邀我的事,不能完全拒绝,就答应加入当一个会员。

  诗雄笑道:“走走,我请你去东升平洗澡。”说着把衣架上我一件旧破大衣,也和我取下,两手抱着交给了我。

  我笑道:“你不是要去听讲吗?怎么又有工夫请我洗澡?”

  他道:“我们听了讲去洗澡,也还不迟。”

  这又听到院子里有人叫道:“密斯张,不要听老胡的话,他是奉命拉夫。”

  说着话,走进一位少年来,身穿深灰布滩羊皮袍,头戴黑毛绒土耳其帽,颈上围着宝蓝毛绳长围巾,绕着脖子两个圈圈,身子前后还各拖着一二尺。他进门之后,两手互扯下手套。诗雄笑道:“姚又平,你这称呼人的脾气,还是不改,密斯脱三个音,你总只喊出两个,所有阳性的朋友,你都称为阴性。”

  姚又平向我点个头笑道:“唆雷!”

  我笑道:“老姚这一身穿着,正是这北京人土话,‘边式’。你那公寓对门,有几位是意中人吗?”

  他笑道:“我好意点破你,免得老胡拉夫拉了你去,你倒俏皮我。”

  我道:“我正要问你这句话,怎么叫拉夫。”

  姚又平笑道:“这有什么难懂,这样大雪,听讲的人,一定很少。事先大家很捧场,演讲的人,也自负得不得了,若是闹这样一个结果,透着有点尴尬。于是和演讲者有点师友之谊的,就不能不出外拉人去听讲了。”

  说到这里,他笑嘻嘻地和我来了一串英文。

  我笑道:“老姚什么都还将就着讨人欢喜,只有这三句话不离英文,有点令人毛戴。”

  他笑着耸肩膀,又说了一句“唆雷”。

  胡诗雄道:“老张,到底去不去?”

  我道:“你看老姚由景山东街老远的来了。”

  诗雄忍住笑道:“这年头儿,‘北大’两个字,固然是香透了顶,就如北大附近的街巷,如汉花园景山东街之类,也不可一世,我没法儿等,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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