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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梦 上下古今(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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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敬亭连连鼓掌道:“名讫不磨。” 绿珠叹了一口气道:“多了钱有什么用,先夫当年每一顿饭,都是山珍海馐摆了满桌,也不过动动筷子,吃个一两碗饭,可是看看那些农人工人,每顿粗菜淡饭,人家倒吃四五碗饭。有钱人日食万钱,无下箸处,正是像祭灵一般。由这样看来,有钱人也不过白糟蹋,何曾享受得到。糟蹋多了,结果就是天怨地怨。先夫若不是有钱太多,何至于砍掉脑袋呢?人生穿一身吃一饱,死了一口棺材,钱再多也还是这样。人生最难得的是寿命。钱有时也可买命,而送命的时候却居多数。为了钱送命,甚至送掉一家的命,那是最愚蠢的事。离乱年间,虽是发横财容易。有道是‘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并不要什么大变化,有钱人就要发生危险的。” 她这一席话,真是翻过筋斗的人说的,把有钱怕得那样厉害,这让我还能追着问些什么呢?柳敬亭坐在旁边,看到我们宾主酬对热烈,也就笑道:“张君访问古人多了,恐怕要以访问石夫人为至得意,别人没有这样肯尽情奉告的。而张君所问,也是单刀直入,毫不踌躇。” 他这样一说,倒弄得我有些难为情,莫非我说的话,有些过于严重了,因笑道:“我因为看到石夫人荆钗布裙,住在这竹篱茅舍里,是一位彻头彻尾觉悟了的人。所以不嫌冒昧,把话问了出来。” 绿珠笑道:“那不要紧,做官的人,若不兼营商业,他发了大财,根本就不会是一个好人。张君虽然有些责备古人,古人也就罪无可辞。” 正说着,却听到一阵笛声悠扬,随风吹来,因向柳敬亭笑道:“莫非苏崐生之流在此?” 绿珠笑道:“这又是张君值得访问的一位女人。这是陈圆圆,在弄笛子消遣了。” 我问道:“怎么,她也在此吗?为了她,送了大明三百年天下。” 绿珠笑道:“吴三桂卖国,不能说为了她,吴三桂不降,倒是为了她。‘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一怒他由山海关打回来,不能算坏。至于吴三桂降清,这本账是不能算在她身上的。后来吴三桂称帝,她闭门学道,这也算是个有觉悟的女子了。阁下若愿相见,我可以派人请她来。” 我说:“那就好极。果然我像这样直率的问话,不要紧吗?” 绿珠笑道:“当年是非,我们女人并不身当其冲,也倒值不得隐讳。” 她说着起身入内,着了一位女仆去请陈圆圆。不多一会,竟来了两个女人。前面一个是道家装束,都大大方方的进来。柳敬亭笑道:“张君面子不小,请一来二,前面这是陈夫人,后面这是钱牧斋先生的柳夫人。” 我明白了这是大名鼎鼎的柳如是,便起身相迎道:“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小可由人世来,想来要些史料去做一做世人的实鉴。二位夫人都是与一代兴亡有关的人,不免提出几个疑问,直率的请教,不知可能容许否?” 陈圆圆道:“刚才石夫人着人去说时,已经知道张君来意。只是与一代兴亡有关的这句话,我们有些不敢当。” 柳如是道:“陈夫人还可以,我却是真不敢当。” 说着话,宾主落座,我心想吴三桂之忍心害理,莫过于在缅甸取回永历帝来杀掉,这种变态心理,倒值得研究。因道:“当年明主由榔逃入缅甸,中国已无立足之地。满清要的是中国土地,吴大将军把云南也给他囊括个干净,这也就够了。由榔这个人既被囚在缅甸,这条性命让他活下去好了,何苦定要把他斩草除根?吴将军也是世代明臣,何至于这样毫无人情?陈夫人能从实相告吗?” 陈圆圆道:“这何待张君来问,当年入滇的文武官员,私下掉泪的就很多。” 我道:“既然如此,何以那些武官,居然肯随了吴大将军远入缅甸?” 陈圆圆道:“本来永历帝到了缅甸,清朝也就无意再用兵了。大将军却存了一点私心,他以为云南远离北京万里,到了这里,就是他的天下,他可以仿明朝的沐家,代代在这里称王。既然把这里变成了自己的天下,倒是满清新主子远,而出亡在缅甸人的旧主子近。那时,明臣李定国还有几千人照着少康一旅可以中兴的故事说起来,他若由缅甸人手里解放出来,第一就是打回云南。这分明是永历帝在一日,吴将军就一日的不安。他要进攻缅甸,为的是自己的云南,并非是为清朝天下。吴大将军如此想,随从的武官当然也是如此想。所以后来把永历帝捉到了,过了几个月杀他,无非是没有祸害可言了,也有些不忍心下手。” 我道:“吴大将军是肯听陈夫人之言的,当时何不劝他一劝?” 陈圆圆叹了一口气道:“到了那时,我也知道他势成骑虎了,劝又有什么用?所以到了后来,我伤心已极,只有出家。” 说到钱夫人劝夫的故事,是见之私人笔记很多的,请问哪里有效?柳如是接嘴道:“我现在算是明白了,把人生看得太有趣的人,他就怕死。张君从人世间来,不妨想想现代,最怕死的人,他就是生活最奢侈的人,牧斋当年,也不过如此而已。” 我道:“钱牧斋读破万卷书,什么事不知道。何以清兵渡江,他既不殉节,又不出走,守在南京投降。” 柳如是道:“那也许正是读破万卷书害了他,一样读书,各有各的看法。有的看着人生行乐耳,有的看着是自古皆有死。牧斋是看重在前一说的。这也不光是晚明的士大夫都着重享乐而已,所有秉国政的人,最好是不让他的文武官吏享受什么,人有钱可花,有福可享,他就要极力去保留他的生命来花钱享受,哪肯以死报国?晚明的南京小朝廷从福王起,就是叹着气没有好戏可听的。拿了政权的阮马,那更不消说,在这种君不君,臣不臣的朝廷,气节两字,早已换了声色两字,不能死节,也不能专责姓钱的了。姓钱的不死,我死也无益,所以我们就这样活下去。” 我道:“读徐仲光的《柳夫人传》,知道柳夫人最后还是一死报钱家的,我们相信当年柳夫人劝牧斋殉节,绝非假话,牧斋之不受劝,那也正和吴大将军之不受劝是一样。” 我说到这里,又把话转到吴三桂身上,因之再向陈圆圆问去,她便笑道:“这也可见得女人不尽是误人国家的。” 我道:“吴大将军建国,几乎可以摇动满清了。后来失败,最大的原因何在?” 陈圆圆道:“最大的原因吗?那还不是为了吴将军是自私?假使那时候永历帝还在,民心思汉,一定不是那个局面。其二,清朝还是用那个老法子,先用汉人杀汉人,灭亡了明朝,再用汉人杀汉人,平定了三藩。其三,清朝各个击破的法子也很毒,若是那个时候,三藩各除了私心,团结一致,恢复朱明天下,掩有东西南七八省的地方,练有几百万的精兵,清朝进关的那些八旗兵是没奈何的。做这种有历史上重大意义的大事,先就出于私心,根本使用不了百姓,而几位起事的人,又各人打着各人的算盘,失掉了互相呼应的效力,怎的不失败?所以吴将军彻头彻尾是败在这一个私字上。” 柳敬亭拍了膝盖,昂首叹了一口气道:“这可以说是千古一辙,张君,现在人世间,到处贴着天下为公的标语,这覆辙大概可以不蹈了。” 我觉得古人倒很看得起现代人物,不免笑了一笑。 柳敬亭向我笑道:“听说上海方面,拍制古装影片把我们眼前两位明末美人都作了材料,不知他们的着眼点在哪一方面?” 我笑道:“少不得有研究二位夫人之处,他们的着眼点在于钱。” 陈圆圆道:“那倒没有关系。贩卖古人赚钱,也就是由来已久。北平城里许多剪刀店,家家说的三代嫡传王麻子。姑无论麻子不过是个打剪刀的匠人而已,便是这名字写在招牌上,也有点不雅。但开剪刀店的人,硬赖着他是王麻子的子孙。可见名利所在,不但远古的古人,没有了权利干涉,尽可贩卖,便是眼前三十年的老辈,也是只管贩卖,其实他贩卖古人,自己也够吃亏,不姓王而硬继承王家做子孙。” 柳敬亭指着脸上道:“不但如此,他们脸上未见得有麻,也硬袭了我们这麻子的商标。” 说着,大家笑了起来。 柳敬亭道:“本来呢标榜什么,贤者不免,二程兄弟要来个洛派,三苏父子,要来个蜀派,何况比他们万万不如的人。” 我被他一提,猛可的想起来,因笑道:“柳先生所说这二程三苏,当然都在这个世界里的人,我去拜访拜访,可以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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