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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暸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么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

  他望着她。“明明美嚜,怎么说不美?”又道:“你就是笑不好。现在好了。”

  不过笑得自然了点,她想。

  他三十九岁。“一般到了这年纪都有一种惰性了的,”他笑着说。

  听他的口气他也畏难。但是当然他是说他不像别人,有重新来过的决心。她也有点知道没有这天长地久的感觉,她那金色的永生也不是那样。

  他算鲁迅与许广平年龄的差别,“他们只在一起九年。好像太少了点。”

  又道:“不过许广平是他的学生,鲁迅对她也还是当作一个值得爱护的青年。”他永远在分析他们的关系。又讲起汪精卫与陈璧君,他们还是国民党同志的时候,陈璧君有天晚上有事找他,在他房子外面淋着雨站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开门请她进去。

  陈璧君的照片她看见过,矮胖,戴眼镜,很丑。汪精卫她知道是美男子。

  “我们这是对半,无所谓追求。”见她笑着没说什么,又道:“大概我走了六步,你走了四步,”讨价还价似的,她更笑了。

  又有一次他又说:“太大胆了一般的男人会害怕的。”

  “我是因为我不过是对你表示一点心意。我们根本没有前途,不到哪里去。”但是她当时从来想不出话说。而且即使她会分辩,这话也彷佛说得不是时候。以后他自然知道——不久以后。还能有多少时候?

  她用指尖沿着他的眼睛鼻子嘴勾划着,仍旧是遥坐的时候的半侧面,目光下视,凝注的微笑,却有一丝凄然。

  “我总是高兴得像狂喜一样,你倒像有点悲哀,”她说。

  他笑道:“我是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苹菓,苹菓拿到手里还在抽噎。”

  她知道他是说他一直想遇见像她这样的人。

  “你像六朝的佛像。”她说。

  “嗳,我也喜欢那种腰身细的佛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都是大肚子弥勒佛了。”

  那些石佛都是北朝的。他说过他祖先是羌人。

  “秀男说她没看见我这样过。”

  秀男是他侄女。“我这侄女一直跟着我,替我管家,对我非常好。看我生活不安定,她为了帮我维持家用,决定嫁给一个姓闻的木材商人,也是我们同乡,人很好。”

  九莉到他上海的住宅去看过他一次,见到秀男,俏丽白净的方圆脸,微鬈的长头发披在背上,穿着件二蓝布罩袍,看上去至多二十几岁。那位闻先生刚巧也在,有点窘似的偏着身子鞠了一躬,穿着西装,三十几岁,脸上有点麻麻癞癞的,实在配不上她。

  “她爱她叔叔。”九莉心里想。

  他讲他给一个朋友信上说:“‘我跟盛九莉小姐,恋爱了。’”顿了顿,末了有点抗声说。

  她没说什么,心里却十分高兴。她也恨不得要人知道。而且,这是宣传。

  她的腿倒不瘦,袜子上端露出的一块更白腻。

  他抚摸着这块腿。“这样好的人,可以让我这样亲近。”

  微风中棕榈叶的手指。沙滩上的潮水,一道蜿蜒的白线往上爬,又往后退,几乎是静止的。她要它永远继续下去,让她在这金色的永生里再沉浸一会。

  有一天又是这样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座下鞭打她。她无法相信——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着绒布的警棍。看过的两本淫书上也没有,而且一时也联系不起来。应当立刻笑着跳起来,不予理会。但是还没想到这一着,已经不打了。她也没马上从他膝盖上溜下来,那太明显。

  那天后来她告诉他:“向璟写了封信给我,骂你,叫我当心你!”她笑着说。

  之雍略顿了顿,方道:“向璟这人还不错,他对我也很了解,说我这样手无寸金的人,还能有点作为,不容易。他说他不行了。”

  他不相信她!她简直不能相信。她有什么动机,会对他说向璟的坏话?还是表示有人关心她,抬高自己的身份?她根本没想通,但是也模糊的意识到之雍迷信他自己影响人的能力,不相信谁会背叛他。他对他的朋友都是占有性的,一个也不肯放弃。

  信就在书桌抽屉里,先赞美了她那篇“小杰作”,然后叫她当心“这社会上有吃人的魔鬼。”当然没指名说他,但是文姬也已经在说“现在外面都说你跟邵之雍非常接近。”

  她没拿给他看,她最怕使人觉得窘,何况是他,尽管她这是过虑。也许她也是不愿正视他在这一点上有点疯狂。

  结果她找楚娣帮她写,回了向璟一封客气而不着边际的信。

  之雍回南京去了,来信说他照常看朋友,下棋,在清凉山上散步,但是“一切都不对了。……生命在你手里像一条迸跳的鱼,你又想抓住它又嫌腥气。”

  她不怎么喜欢这比喻,也许朦胧的联想到那只赶苍蝇的老虎尾巴。

  但是他这封长信写得很得体,她拿给楚娣看,免得以为他们有什么。

  楚娣笑道:“你也该有封情书了。”

  “我真喜欢红绿灯,”过街的时候她向比比说。

  “带回去插在头发上吧,”比比说。

  之雍再来上海,她向他说“我喜欢上海。有时候马路边上干净得随时可以坐下来。”

  之雍笑道:“唔。其实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不是?他说“有些高房子给人一种威胁,”不也是同样的主观?

  “你倒是不给人自卑感,”他有次说。

  他揿铃她去开门,他笑道:“我每次来总觉得门里有个人。”听他的语气彷佛有个女体附在门背后,连门都软化了。她不大喜欢这样想。

  “你们这里布置得非常好,”他说。“我去过好些讲究的地方,都不及这里。”

  她笑道:“这都是我母亲跟三姑,跟我不相干。”

  他稍稍吃了一惊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呢?”

  深紫的洞窟,她想。任何浓烈的颜色她都喜欢,但是没看见过有深紫的墙,除非是个舞厅。要个没有回忆的颜色,回忆总有点悲哀。

  她只带笑轻声说了声“跟别的地方都两样。”

  他有点担心似的,没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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