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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端方本这一部份用第一个早本,只到“年长”时穷得过活不了,续娶湘云为止,而南京刻本一直到末了晚年流落,不过把街卒木棚过宿加油加酱说成看街。端方本续书人手中未见得有第一个早本,大概就是参用南京刻本改写程本。

  端方本改看街兵为拨什库,而看街又来自宿街口木棚中,可见原本内没做任何工作,也没找过事。但是原本宝玉搞到过不了日子的时候,已经年纪不轻了,所以端方本此处插入找事一节,就用超龄作为不合格的理由。

  湘云不识当票(第五十七回),可见社会上的事一无所知。她与宝玉一样任性,而比宝玉天真,所以是跟她在一起才终于落到绝境中。湘云精于女红,但是即使领些针线来做,也需要世故些,上门走动,会趋奉逢迎。

  第一回“好了歌”有:“金满箱,银满箱,展(转)眼乞丐人皆谤。”甲戌本夹批:“甄玉贾玉一干人。”并没有说湘云做乞丐。讲宝玉也着重在“谤”字上,可能仅只是说一成了穷光蛋,人人都骂不上进。当然,这一系列批语已经不是批第一个早本了。稍前有这两句歌词:“说什么粉正浓,脂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甲戌本夹批:“宝钗湘云一干人。”作批的时候宝钗早卒,已经改去。

  但是第一个早本内宝玉湘云再婚这样迟,然后白头偕老,纵使流落,显然并未失散了再重逢。“旧本”之二写湘云为丐,无非是为了使她能在风雪之夜与敲更的宝玉重逢。

  因此湘云为丐与宝玉打更一样,都不是原有的。他们俩生活在社会体系外,略似现代西方的嘻痞——进来大都译为“嘻皮”,不免使人联想到“嘻皮笑脸”,其实他们并不——但是嘻痞是寄生在富裕宽容的社会上——对年轻人尤其宽容,老了也还混不下去。宝玉湘云晚景之惨,可想而知。

  庚、戚本第二十二回有两则极长的批注,批宝玉续庄子的事。第二段如下:

  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知所误。湘云是自爱所误。袭人是好胜所误。皆不能跳出庄叟言外,悲亦甚矣。

  黛玉太聪明了,过于敏感,自己伤身体。宝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娶了个Mrs.Know-all,不免影响夫妻感情。“湘云是自爱所误”,只能是指第一个早本内,再醮宝玉前,其实她并不是没有出路,可以不必去跟宝玉受苦,不过她是有所不为。

  “阿凤是机心所误”,可见第一个早本已有凤姐,此回要角之一,更可以确定第二十二回来自最初的早本。

  第三十一回袭人吐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袭人是好胜所误”,是说贾家败落后,她恨宝玉不争气,以至于琵琶别抱。这条批是批第一个早本,当时已有袭人别嫁的情节,这也是一个旁证。第三十二回隐约提起的湘云袭人十年前西边暖阁夜话,同嫁一个丈夫的愿望,预言不幸言中而又不中。袭人另外嫁人,总是年轻的时候,于湘云一去一来,相隔多年,根本没有共处过。

  书中用古代地名,讳言京城是北京,早本尤其严格。北京分里城外城。端方本内蒋玉菡的当铺开在外城,又是端方本特有的笔触,与此书的态度相悖。

  第一个早本内袭人并没有与蒋玉菡一同奉养宝玉夫妇,因为与宝玉湘云的下场不合。袭人嫁的是否蒋玉菡,嫁后是否故事还发展下去,不得而知。蒋玉菡嫌宝玉屡次来借钱,要叫铺兵驱逐,“为袭人所斥而罢”,大概是端方本编出来骂宝玉的。南京刻本就没有——复述者该不会遗漏这样触目的情节。

  端方本续书人鄙视宝玉,想必是因为第一个早本对宝玉的强烈的自贬。

  此本还没有卷首作者自述一节,但是那段自述写得极早。在这阶段,此书自承是自传——当然是与脂砚揉合的自画像。第一个早本的“老来贫”结局却完全出于想像。作者这时候还年轻,但是也许感到来日茫茫的恐怖。有些自传性的资料此本毫不掩饰,用了进去,如曹寅之女平郡王福晋,在书中也是王妃。但是避讳的要点完全隐去,非但不写抄家,甚至避免写获罪。第一个早本离抄家最远,这一点非常值得注意。

  第二十一回有:“谁知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庚、戚本句下批注:“又是一个有害无益者。作者一生为此所误,批者一生亦为此所误,于开卷凡见如此人,世人故为喜,余犯(反)抱恨。盖四字误人甚矣。被误者深感此批。”末句是作者批这条批。

  这位批者的口气与作者十分亲密而地位较高,是否脂砚虽然无法断定,至少我们确实知道作者十分自承“聪明反被聪明误”。

  前引第二十二回批宝玉续庄子,批第一个早本的一条批注:“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知所误”等等。黛玉太聪明了,所以过分敏感,影响健康。宝玉对于他倾慕的这些人也非常敏感脆弱。第七十回“宝玉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续续,闲愁胡恨,一重不了又一重,弄的情色若痴,言语常乱,似染怔忡之症。”戚本作“冷淡了柳湘莲”。

  第六十七回有甲乙丙丁四种,戚本此回是第六十七回乙,(见“四详”)有许多异文,如薛蟠听说柳湘莲跟着跛足道士走了,向西北大哭了一场,可见上一回内柳湘莲是向西北方去的。那是第六十六回乙,与今本不同。还有第六十六回甲,因为甄士隐的“好了歌”“保不定日后作强梁”句旁,甲戌本批“柳湘莲一干人”,显然“风月宝鉴”初改入此书时,柳湘莲没有削发出家,只悄然离京,后回再出现,已经落草为盗。

  戚本第七十回“宝玉因冷淡了柳湘莲”这句是指第六十六回柳湘莲打听尤三姐品行如何,与宝玉谈话间有点轻微的不愉快,虽然柳湘莲立刻道歉,此后没见面。这该是第六十六回甲,回末尤三姐自刎后,柳湘莲离开小花枝巷,没往下写他去何处。直到第七十回,宝玉还不知道他已经出京,只知道尤三姐自杀了,而他自已与湘莲之间有那么点芥蒂,也许是他耿耿于心许多心事之一。此后改写第六十六回、六十七回甲,落草改出家,就把“冷淡”改为“冷遁”。这名词生硬异常,如果不是与“冷淡”谐音,不会想起“冷遁”二字。

  宝玉思慕太多,而又富于同情心与想象力,以致人我不分,念念不忘,当然无法专心工作,穷了之后成为无业游民。在第一个早本内,此书是个性格的悲剧,主要人物都是自误。

  此本没有贾雨村好友冷子兴说情,带累贾琏。看来贾琏并未休妻。“阿凤是机心所误”,只是心力消耗过甚,旧病复发而死。

  甄士隐的“好了歌”内有:“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甲戌本批:“贾蓝贾菌一干人。”但是批的已经不是第一个早本了,宝钗死已经改去——“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鬟又成霜?”批“宝钗湘云一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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