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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玫瑰与白玫瑰(7)


  再拥抱的时候,娇蕊极力紧匝着他,自己又觉羞惭,说:“没有爱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么?若是没有爱,也能够这样,你一定看不起我。”她把两只手臂勒得更紧些,问道:“你觉得有点两样么?有一点两样么?”振保道:“当然两样。”可是他实在分不出。从前的娇蕊是太好的爱匠。

  现在这样的爱,在娇蕊还是生平第一次。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单单爱上了振保。常常她向他凝视,眼色里有柔情,又有轻微的嘲笑,也嘲笑他,也嘲笑她自己。

  当然,他是个有作为的人,一等的纺织工程师。他在事务所里有一种特殊的气派,就像老是忙得不抬头。外国上司一迭迭连声叫喊:“佟!佟!佟在哪儿呢?”他把额前披下的一绺子头发往后一推,眼镜后的眼睛熠熠有光,连镜片的边缘也晃着一抹流光。他喜欢夏天,就不是夏天他也能忙得汗流浃背,西装上一身的皱纹,肘弯,腿弯,皱得像笑纹。中国同事里很多骂他穷形极相的。

  他告诉娇蕊他如何能干,娇蕊也夸奖他,把手搓弄他的头发,说:“哦?嗯,我这孩子很会作事呢。可这也是你份该知道的。这个再不知道,那还了得?别的上头你是不大聪明的。我爱你──知道了么?我爱你。”

  他在她跟前逞能,她也在他跟前逞能。她的一技之长是耍弄男人。如同那善翻觔斗的小丑,在圣母的台前翻觔斗,她也以同样的虔诚把这一点献给她的爱。她的挑战引起了男子们的适当的反应的时候,她便向振保看看,微笑里有谦逊,像是说:“这也是我份该知道的。这个再不知道,那还了得?”她从前那个悌米孙,自从那天赌气不来了,她却又去逗他。她这些心思,振保都很明白,虽然觉得无聊,也都容忍了,因为是孩子气。同娇蕊在一起,好像和一羣拼拎訇隆正在长大的孩子们同住,真是催人老的。

  也有时候说到她丈夫几时回来。提到这个,振保脸上就现出黯败的微笑,眉梢眼梢往下挂,整个的脸拉杂下垂像拖把上的破布条。这次的恋爱,整个地就是不应该,他屡次拿这犯罪性来刺激他自己,爱得更凶些。娇蕊没懂得他这层心理,看见他痛苦,心里倒高兴,因为从前虽然也有人扬言要为她自杀,她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大清早起来没来得及洗脸便草草涂红了嘴唇跑出去看男朋友,他们也曾经说:“我一夜都没睡,在你窗子底下走来走去,走了一夜。”那到底不算数。当真使一个男人为她受罪,还是难得的事。

  有一天她说:“我正想着,等他回来了,怎样告诉他──”就好像是已经决定了的,要把一切都告诉士洪,跟他离了婚来嫁振保。振保没敢接口,过后,觉得光把那黯败的微笑维持下去,太嫌不够了,只得说道:“我看这事莽撞不得。我先去找个做律师的朋友去问问清楚。你知道,弄得不好,可以很吃亏。”以生意人的直觉,他感到,光提到律师二字,已经将自己牵涉进去,到很深的地步。他的迟疑,娇蕊毫未注意。她是十分自信的,以为只要她这方面的问题解决了,别人总是绝无问题的。

  娇蕊常常打电话到他办公室来,毫无顾忌,也是使他烦心的事。这一天她又打了来说:“待会儿我们一块到哪儿玩去。”振保问为什么这么高兴,娇蕊道:“你不是喜欢我穿规规矩矩的中国衣服么?今天做了来了。我想穿了出去。”振保道:“要不要去看电影?”这时候他和几个同事合买了部小汽车自己开着,娇蕊总是搭他们的车子,还打算跟他学着开,扬言“等我学会了我也买一部。”──叫士洪买吗?这句话振保听了却是停在心口不大消化。此刻他提议看电影,娇蕊似乎觉得不是充份的玩。她先说:“好呀。”又道:“有车子就去。”振保笑道:“你要脚做什么用的?”娇蕊笑道:“追你的!”接着,办公室里一阵忙碌,电话只得草草挂断了。

  这天恰巧有个同事也需要汽车,振保向来最有牺牲精神,尤其是在娱乐上。车子将他在路角丢了下来,娇蕊在楼窗口看见他站定了买一份夜报,不知是不是看电影广告,她赶出来在门口街上迎着他,说:“五点一刻的一场,没车子就来不及了。不要去了。”振保望着她笑道:“那要不要到别处去呢?──打扮得这么漂亮。”娇蕊把他的手臂一勾,笑道:“就在马路上走走不也很好么?”一路上他耿耿于心地问可要到这里到那里。路过一家有音乐的西洋茶食店,她拒绝进去之后,他方才说:“这两天倒是穷得厉害!”娇蕊笑道:“哎哟──先晓得你穷,不跟你好了!”

  正说着,遇见振保素识的一个外国老太太,振保留学的时候,家里给他汇钱带东西,常常托她的。艾许太太是英国人,嫁了个杂种人,因此处处留心,英国得格外地道。她是高高的,骆驼的,穿的也是相当考究的花洋纱,却剪裁得拖一片挂一片,有点像个老叫花子。小鸡蛋壳藏青呢帽上插着双飞燕翅,珠头帽针,帽子底下镶着一圈灰色的鬈发,非常的像假发,眼珠也像是淡蓝瓷的假眼珠。她吹气如兰似地,咈咈地轻声说着英语。振保与她握手,问:“还住在那里吗?”艾许太太:“本来我们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的──我丈夫实在走不开!”到英国去是“回家”,虽然她丈夫是生在中国的,已经是在中国的第三代;而她在英国的最后一个亲属也已经亡故了。

  振保将娇蕊介绍给她道:“这是王士洪太太。王从前也是在爱丁堡的。王太太也在伦敦多年。现在我住在他们一起。”艾许太太身边还站着她的女儿。振保对于杂种姑娘本来比较最有研究。这艾许小姐抿着红嘴唇,不大做声,在那尖尖的白桃子脸上,一双深黄的眼睛窥视着一切。女人还没得到自己的一份家业,自己的一份忧愁负担与喜乐,是常常有那种注意守候的神情的。艾许小姐年纪虽不大,不像有些女人求归宿的“归心似箭”,但是都市的职业女性,经常地紧张着,她眼眶底下肿起了两大块,也很憔悴了。不论中外的“礼教之大防”,本来也是为女人打算的,使美貌的女人更难到手,更值钱,对于不好看的女人也是一种保护,不至于到处面对着失败。现在的女人没有这种保护了,尤其是地位没有准的杂种姑娘。艾许小姐脸上露出的疲倦与窥伺,因此特别尖锐化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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