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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收(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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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里五六个人吃茶饭,一担谷就够了吗?多挑两担去!” “多谢三爹!” 云普叔到底只借了一担。他知道,多吃一担,过不了十来天就要还三担多。没有油盐吃,曹炳生店里也可以赊账了。肉店里的田麻拐,时常装着满面笑容地来慰问他: “云普哥,你要吃肉吗?” “不要啊,吃肉还早哩。” “不要紧的,你只管拿去好了!” 云普叔从此便觉得自己已经在渐渐地伟大,无论什么人遇见了他,都要对他点头微笑地打个招呼。家中也渐渐地有些生气了。就只恨自己的儿子不争气,什么事都要自己操心。妈妈的,老太爷就真的没有福命做吗? 穗子一天一天地黄起来,云普叔脸上的笑容也一天一天地加厚着。他真是忙碌啊!补晒箪,修内车。请这个来打禾,邀那个来扎草,一天到晚,他都是忙得笑迷迷的。今年的世界确比往年要好上三倍,一担田,至少可以收三十四五担谷。这真是穷苦人走好运的年头啊! 去年遭水灾,就因为是堤修得不好,今年首先最要紧的是修堤。再加厚它一尺土吧,那就什么大水都可以不必担心事了。这是种田人应尽的义务呀!堤局里的委员早已来催促过。 “曹云普,你今年要出八块五角八分的堤费啦!” “这是应该的,一百多点谷!打禾后我亲自送到局里来!劳了委员先生的驾。应该的,应该的!……” 云普叔满面笑容地回答着。堤不修好,免不了第二年又要遭水灾。 保甲先生也衔了团防局长的使命,来和云普叔打招呼了: “云普叔,你今年缴八块四角钱的团防捐税啦!局里已经来了公事。” “怎么有这样多呢?甲老爷!” “两年一道收的!去年你缴没有缴过?” “啊!我慢慢地给你送来。” “还有救国捐五元七角二,剿共捐三元零七。” “这!又是什么名目呢?甲,甲老爷!” “咄!你这老头子真是老糊涂了!东洋鬼子打到北京来了,你还在鼓里困。这钱是拿去买枪炮来救国打共匪的呀!” “啊呀!……晓得,晓得了!我,我,我送来。” 云普叔并不着急,光是这几块钱,他真不放在心上。他有巨大的收获,再过四五天的世界尽是黄金,他还有什么要着急的呢? 七 儿子不听自己的指挥,是云普叔终身的恨事。越是功夫紧的当口,立秋总不在家,云普叔暴躁得满屋乱跑。他始终不知道儿子在外面干些什么勾当。大清早跑出去,夜晚三更还不回来。四方都有桶响了,自家的谷子早已黄熟得滚滚的,再不打下来,就会一粒粒地自行掉落。 “这个狗养的,整天地在外面收尸!他也不管家中是在什么当口上了。妈妈的!” 他一面恨恨地骂着,一面走到大堤上去想兜一张桶①。无论如何,今天的日脚好,不响桶是非常可惜的事情。本来,立秋在家,父子三个人还可勉强地支持一张跛脚桶②,立秋不回来就只好跑到大堤上去叫外帮打禾客。 ①桶:即打禾桶,四方的,很大。四个人支持一张桶,两人割稻,两人打稻。“兜一张桶”,就是说叫四个打稻的人来。——原注。 ②跛脚桶:即不够四个人,象跛脚的意思。——原注。 打禾客大半是由湘乡那方面来的,每年的秋初总有一批这样的人来:挑着简单的两件行李,四个一伴四个一件地向这滨湖的几县穿来穿去,专门替人客打禾割稻子,工钱并不十分大,但是要吃一点儿较好的东西。 云普叔很快地叫了一张桶。四个彪形大汉,肩着惟停的行囊跟着他回来了。响桶时太阳已经出了两丈多高,云普叔叫少普守在田中和打禾客作伴,自己到处去寻找立秋。 天晚了,两斗田已经打完,平白地花了四串打禾工钱。立秋还是没有寻到,云普叔更焦急得无可如何了。收成是出于意外的丰富,两斗四竟能打到十二担多毛谷子。除了恼恨儿子不争气以外,自己的心中倒是非常快活的。 叫一张外帮桶真是太划不来的事情啊!工钱在外,一大碗一大碗的白米饭,都给这些打禾客吃进肚里去了,真使云普叔看得眼红。想起过去饥饿的情形来,恨不得把立秋抓来活活地摔死。明天万万不能再叫打禾客了,自己动手,和少普两个人,一天至少能打几升斗把田。 夜深了,云普叔还是不能入梦。仿佛听到了立秋在耳边头和人家说话。张开眼睛一看,心中立刻冒出火来: “你这杂种!你,你也要回来呀!妈妈的,家中的事情你一点都不管,剩下我这个老鬼来一个人拼命!妈妈的,我的命也不想要了!今朝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老子一定要看看你这杂种的本事!……” 云普叔顺手拿着一条木棍,向立秋不顾性命地扑来。四串工钱和那些白米饭的恶气,现在统统要在这儿发作了。 “云普叔叔,请你老人家不要错怪了他,这一次真是我们请他去帮忙一件事情去了!” “什么鸡巴事?你,你,你是谁?……癞大哥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家中的功夫这样忙!他妈妈的,他要去收尸!”云普叔气急了,手中的木棍儿不住地战动。 “不错呀!云普伯伯。这回他的确是替我们有事情去了啊!……”又一个说。 “好!你们这班人都帮着他来害我。鸡肚里不晓得鸭肚里的事!你们都知道我的家境吗?你们?……” “是的,伯伯!他现在已经回来了,明天就可以帮助你老人家下田!” “下田!做死了也捞不到自己一顿饱饭,什么都是给那些杂种得现成。你看,我们做个要死,能够落得一粒捞什子到手吗?我老早就打好了算盘!”立秋愤愤地说。 “谁来抢去了你的,猪杂种?” “要抢的人才多呢!这几粒捞什子终究会不够分配的!再做十年八年也别想落得一颗!” “猪入的!你这懒精偏有这许多辩说,你不做事情天上落下来给你吃!你和老子对嘴!” 云普叔重新地把木棍提起,恨不得一棍子下来,将这不孝的东西打杀! “好了,立秋,不许你再多说!老伯伯,你老人家也休息一会儿!本来,现在的世界也变了,作田的人真是一辈子也别想抬起头来。一年忙到头,收拾下来,一担一担送给人家去!捐呀!债呀!饷呀!……哪里分得自己不有捞呢?而且市面的谷价这几天真是一落千丈,我们不想个法子是不可能的啊!所以我们……” “妈妈的!老子一辈子没有想过什么鸡巴法子,只知道要做,不做就没有吃的……” “是呀!……立秋你好好地服侍你的爹爹,我们再见!” 三四个后生子走后,立秋随即和衣睡下。云普叔的心中,象卡着一块硬崩崩的石子。 从立秋回来的第二天起,谷子一担一担地由田中挑回来,壮壮的,黄黄的,真象金子。 这垄上,没有一个人不欢喜的。今年的收成比往年至少要好上三倍。几次惊恐,日夜疲劳,空着肚皮挣扎出来的代价,能有这样丰满,谁个不喜笑颜开呢? 人们见着面都互相点头微笑着,都会说天老爷有眼睛,毕竟不能让穷人一个个都饿死。他们互相谈到过去的苦况:水,旱,忙碌和惊恐,以及饿肚皮的难堪!……现在他们全都好了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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