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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头上的感想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

  怎么样?今天总睡不安神,才蒙蒙的睡着了,又无端的惊醒了。他病了便值得这样的关心吗?

  你看他病得十分可怜,他面庞消瘦了许多。他一定很痛苦,大概他的痛苦一定与我现在心里觉得的是一样。

  说起来亦奇怪,我与他简直同一个人似的。然而三年前我并不知道他,他亦并不知道我。(怎)样地忽然变得这关切似的?最奇怪的是心灵上的关切,他害病我亦似害病,他痛苦我亦感痛苦。当真夫妇间有这大的关系吗?

  我遇着了他,大概总算有幸福的了。然而仔细想一想,我当真算有幸福的人吗?他以为他算能体贴我的了,其实我还有许多痛苦,他何曾知道?

  人家说做女子是前生造了冤孽的果报,这固然是迷信没理由。然而女子过的日子,其实何尝是人过的日子呢?他总说他们一家人,都还知道理,这句话我亦很承认。他的母亲总算待我好的了。他姑母待我亦不错。他父亲是一个家主样的人,待我固然没有什么好,待别人亦是这模样,这亦还罢了。他们兄弟几个和睦得真可爱,待我亦都还合道理。我没有什么说,只抱愧我母家的兄弟们不如他。他的小妹子刁狡些,大概年纪轻不懂什么人事,这亦还带得过。只有妯娌间难堪一点,这些事他从那儿知道呢?

  咳!说起妯娌两个字,我真有点害头痛。我亦不敢说他的嫂子我是不应该敬重的,他的弟媳妇我是不应该怜爱的。然而这是什么道理应该这么样?我横竖想了一百遍,究竟不能懂。父母是生我的,我应该孝顺他,不错。兄弟姊妹是从小儿一同生长的,我应该敬爱他,不错。他———我的丈夫——我为什么要爱他?我不懂是什么道理,我亦不管是什么道理,我横竖是爱他定了的,我愿意爱他。至于他的父母呢?远了一层了。他的兄弟姊妹呢?又远了一层了。他的兄弟的妻子———我的妯娌——又远了一层了。实在我不敢说,妯娌!不同路人一样吗?

  他总说男女要平等。咳!他说这个话,我亦信他是出于他本心。然而平什么等呢?便说妯娌一件事罢:他们说他兄弟的妻子是我的妯娌,然则我兄弟的妻子亦是他的妯娌不是?他能待我兄弟的妻子,同我待他兄弟的妻子一样吗?我若待他兄弟的妻子,同他待我兄弟的妻子一样,那亦可以吗?什么叫做男女平等?

  我亦算小心的了。我待我的妯娌,何曾有什么失礼的地方?然而她们总有些搁不下我。其实我亦很知道她们的心思:无非翁姑爱我了,占了他们的上风了,怕翁姑把家当都给我做私房了。咳!卑鄙不值钱的心思!我看他同我一样,没有什么人希罕这一份家当。我只愿意他赶快儿学成了,就了职业了,我们去过我们的日子去。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这家当原不是我们争〔挣〕来的,亦不是你们争〔挣〕来的。你们要,好,你们拿去吧!

  咳!说女子是可怜,然而教女子可怜的还是(这)般女子。

  怎么,便两点钟了!不想了罢!若是一夜不睡觉,明天撑在地下,服侍这个,服侍那个,那还要可怜得要命呢。

  咳!若说不是造了孽的人做女子,为什么女子该这样?回头想想,我们女子都可怜。我亦用不着怪我的妯娌。他们的可怜至少同我是一样,或者要比我还可怜些。我还要承认他们搁不下我,有些是我的错。他母亲给我这个钟,我为什么要他呢?他母亲给我那羊皮统,我为什么接着呢?然而我何曾为我自己,一大半为的他。钟呢,我为他要上学堂去,要有个准确些的时候好起身。皮统子呢,我为他的衣服单薄了,怕冻坏他的身子,预备为他做件新皮袍。至于我自己虽然嫁时的衣服,看得破来了,亦还一件有一点,胡乱混过去,总可以等到他赚钱时再说。我还不愿要他父母的东西。这心思他们那里知道呢?

  她们以(为)我同她们抢家当,其实我若不是为着他,我一点什么东西都不要。再回头想,我以为她们同我抢家当,她们又是为她们自己呢,还是为她们的丈夫呢?真是件奇怪事!我们大家为的都是一家人,为的是他们那样和睦的兄弟,然而我们却暗地成了仇敌,人家还要说女子是离间家庭的人呢!

  我想若是男子都赚了钱才结婚,各人的家眷,可以靠他各人的力量自己供养,或者要少些这样的弊病。偏偏这些做父母的,不知发些什么疯,总要老早就教他儿女婚嫁?说是什么:了向平生之愿。譬如我们这一场婚姻,为什么要这早举行?简直做父母的人,亦莫名其妙。你说是想抱孙吗?他们已经有两三个孙子了。你说怕不结婚他在外面瞎闹吗?看他这温文样子,何至于那模样?我猜他们一定是以为我们都是二十岁的人了,再不结婚,便仿佛是过了时一样。再不然便是他们家里,隔一二年,不办件把喜事,不见得有福气。咳!什么叫作福气?无非把我们颠七倒八的闹二天,听见几个道喜的声音,受几个人作揖磕头的贺礼,忙得要死的忙二天罢了。从这以后,便让我们细细的领受痛苦,至少彼此都要因为这少活几岁,那有谁管他呢?我不懂一个人的家庭为什么要这样。说个希奇话,为什么结婚总是女子到男子家里来,总是女子一切服从男子?他说男女要平等,这自然是不错。那便把一次,教结婚的男子都到女子家里去,凡事男子一切服从女子,这亦可以么?把姊姊的丈夫,同妹妹的丈夫,亦教他做妯娌,勉强他们假马儿的做兄弟样子,像现在的人勉强我们做姊妹一样,这亦可以么?

  唉!想些怪话。算了罢,男女平权总靠不住罢了,不想了罢。

  还说什么男女平权,这世界上人何曾把女子当人呢。我还记得母亲常常告诉我:当母亲生我的时候,已经是结婚的第六年了,以前只生了三个姊姊,祖母因为我母亲只会生女儿,久已不耐烦了。怀我的时候,祖母常常说,不要又是丫头了,家里养不了这许多丫头呢。母亲说,她为这些话,常常恼得哭,幸亏父亲还时时劝介她。等到生我的时候,祖母说,这真是家运,偏偏是个丫头。这几句话,把母亲气昏了,几乎死了,好半天才醒了转来。咳!为什么我们是丫头,是不应该生的呢?祖母不是个女子吗?还要把女子这样轻看。世界上人何曾把女子当人呢?

  我还听得张妈说:他们乡里生多了女儿,便把新生的送到池里淹死她。她还说,她自己亦曾有一次生了一个女儿,她丈夫拿去淹死了。后来她同她丈夫拼死的闹,她翁姑同邻舍的人,还说她不应该,他们以为淹死女儿是应该的。咳!可恨!最可恨的,许多女子亦相信是应该这样。

  我还记得我从前上学,母亲问父亲要学费,父亲很不愿意。说,女孩子上学堂做什么?横竖是人家的人。咳!他是我亲生的父亲,还这样外看我!其实他说我是人家的人,人家又何曾把我当他家的人呢?

  我们女子真可怜极了。我还是幸而父母都健壮的时候出了嫁。固然早婚是不好,然而假如父母不在了,由兄弟伯叔替我办婚事,不知道糟得那一步田地呢?而且一个人若在父母死了的时候还不嫁,靠着兄弟伯叔过日子,那又知道是怎样难堪呢?总而言之,女子简直受的不是人的待遇。在家里比较待得好的,只有母亲。嫁了以后比较待得好的,只有她。

  他病得这样,倘若死了呢?咳!不要胡想!

  他对我说,若是我先死了,他不愿意再娶。他似乎不是说假话。然而那有男子肯这般的呢?他温文诚实,我都信得过他。然而他诚实到这一步田地,我却难得信。况且他便不愿意再娶,他家里那里能由他呢?他们说,男子三妻四妾,那都是应分的,还能由他不再娶吗?

  论我的心,亦愿意他不再娶。我亦不愿死早了,离开了他。我猜他亦一定真心舍不得我。然而宁我先死呢,还是他先死呢?还是我先死的好。我死了他便再娶,———咳!我不愿意替他说这二个字———然而便令这样,亦比他死了我过的日子好些。

  他倒亦说,女子不一定要守寡。我想他该不得故意的试探我。然而教我去嫁别人么?咳!什么话?

  然而过细想想,为什么一定要人不再娶,要人守寡?倘若我死了,他找着与我一样或比我还好些的人,为什么他一定要死守那枯寂的贞操,不去与那个人结婚呢?倘若他死了,我找着与他一样或比他还好些的人,为什么我一定要死守那枯寂的苦节,不去与那个人结婚呢?咳!胡想!他们男子说这话还可以。我说这话,被人家知道了,不要掌嘴巴吗?

  最好是我们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省得许多事。再不然,还是让我死在他手里罢。无论他再娶不再娶,我总在他是纯洁的人的时候以前,死在他手里。我爱他,我愿意这样。至如我呢,我不愿他死在我手里。我不愿守寡,我亦不愿再嫁,而且亦不敢再嫁。

  嗳哟,四点钟了!胡思乱想,越想越睡不着,还是闭着眼睛睡罢。

  载《端风》年刊第二期“家庭问题号”

  署名:恽代英

  (1)这是目前见到的恽代英写的第一篇小说。从他的日记可见,1917年,他还编过剧本《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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