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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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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七年四月五日) 史学家论希腊之文明,以为奴仆制度之盛行,亦为其一大原因。盖凡社会上之下等事业,一以责之于奴仆,其居上等地位者,乃能不以其宝贵之精神,分骛于家人生计之中,乃能以其全力为社会营高尚之业务。奴仆之有造于希腊,固无可诬,则奴仆之有关于文明,亦未尝不能自成一种之学说也。 文明二字,为吾人所最崇拜。奴仆与文明之关系如此,则奴仆果为人世社会不可少之物乎。吾人之生活,就其上者言之,当以正义为目的。就其下者言之,当以幸福为目的。吾人于此二者之中,无论以何者为目的而生活,奴仆之为物,对于吾人,皆无可以使之存在之理。盖奴仆之为物既不合于正义,又妨害吾人之幸福,吾人决不能以眩于希腊文明之虚荣,弃吾人生活目的而容忍之也。 何言其不合于正义也。人类生而平等,初无所谓主仆。主仆之区分,乃野蛮时代之野蛮行为,固非正义之所许也,自林肯唱放奴之说以来,古代奴仆之制,如战败为奴,犯法为奴者,已无复存在。然欠债为奴卖身为奴,虽吾国偏僻之地,犹所在多有。若佣奴之制,则中西各国,无国无之。此盖人道观念之犹未溥及也。说者谓欠债卖身之为奴,乃出于奴仆或奴仆之父母之所自愿,初与一般以强权蹂躏他人者有殊。然人权天赋,非可由金钱交易之物。今由欠债卖身而得奴者,初不过乘人之急,而夺他人所不可夺者,又藉口于,其自愿,以使其无所控诉,其违背正义实甚,安可以自愿二字,文其违背正义之罪哉。 雇奴者每自托于外务纷烦,不暇料理家务。虽然,此言岂情实乎。以吾观之,凡雇用奴仆之人,大抵不耐劳力于家务,而欲托他人代理之。使己无家庭琐屑之纷扰,而便于交际游乐耳。西人有恒言曰,野蛮国以人力供役使,半开化国以兽力供役使,文明国以自然力供役使。买奴畜奴之陋俗,非野蛮而何。雇奴以代己劳,又非以人力供役使而何。奈何中西人士,均熟视无所睹乎。 或曰,子之责雇用奴仆之人,毋乃太过。苟如子言,则公司之雇买办,雇大写,非同一以人力供役使乎。将又何说?应之曰,是固名相同而实不相同者也。买办大写,各有其职分,各有其人格,非如奴仆之可以颐指气使,其地位较吾人为卑下也。吾意苟真有外务纷烦,不暇料理家务者,初非不可觅一二代劳者如公司雇买办雇大写然,以为吾人代理家事。然雇此等人固可,雇奴仆则不可。盖此等人者,如吾向所言之自有其职分,自有其人格。非如奴仆之地位,较吾人为卑下也。 奴仆之妨害吾人幸福,实显然易见之事,凡家庭之雇用奴仆者,奴仆愈多,争端愈杂。多妇女之家,奴仆之为患尤甚。证之实事,历历不爽,试罗列其妨害幸福之各种原因。有一于此,妨害已甚。况所谓奴仆者,必于此种种弊端,兼收并蓄,以造成其完全奴仆之资格者耶。 (一)奴仆地位之关系 凡奴仆无论为买为雇,大抵皆从下等社会中来。下等社会者,恶劣空气最重最厚之处也。奴仆既生于此等空气之中,耳濡目染,其心目中自然存有此等之劣点。苟非天生上智,鲜有能自振拔者。一薰一莸,十年有臭。以清洁之家庭,而忽有此辈飞羼入其间,欲完其白圭之洁,而不为素丝之染者,难矣。 (二)奴仆教育之关系 奴仆多为穷窭之子弟,其家庭恒无力使之就学,或难使之就学。亦无力使之卒业。至就良师,择良友,更无论矣。故奴仆之德性智识,自然卑下。而一切恶行,俱由此产出。 (三)奴仆道德之关系 如上之说,奴仆之道德,无可言矣。道德一丧,则必惟利是视,一无忌惮。对于雇主之家庭,惟知损人利己。其为害最盛者,尤莫过于离间家庭。离间之方法,非数言之所能尽。要之互相挑拨,使一家之人,俨如水火,而彼得以收渔人之利而已。此外如窃主人财物,毁主人名誉,狡焉思逞,无恶不作。禹之九鼎,既不可复见,则欲描画此辈之奸恶,惟有以吴道子画地狱变相之笔出之,庶足仿佛其万一耳。 (四)奴仆智识之关系 奴仆之智识其卑无足道,与道德等。既无充分之智识,故每于不知不觉间破坏我家庭,挑唆我家庭。彼固不必皆出于有心也。要以智识单简,自陷于非义,而不知其不可。此等奴仆吾人固不宜诛责之过苛,然其有害于家庭,则固不可讳也。 (五)奴仆感情之关系 世人言蓄妾之害,每以妾为破坏家庭之惟一毒物。夫一夫一妻,结婚神圣,何物此豸,强分恋爱,其为可议固也。然以妾比于奴仆,则妾之为害,犹相形而小者。何也?所谓妾者,虽不入正式之家庭系统,然休戚与共,其为家庭之一分子,固无所疑义。妾之泼悍者,固有毁坏其夫主之名誉,以求一逞者矣。妾之愚蒙者,亦有耗费其夫主之财产而不自觉者矣。虽然,此终惟无才无德,不自审其身与家庭有无关系者乃然耳。若奴仆则与妾大异。其地位既卑,对于主人之情意,既无联络之可言。其关系又薄,对于主人之休戚,更无相共之必要。故苟非天性特厚,鲜有不为家庭之障碍而损主人以自利者。青猨银鹿,旷世无俦,诵便了之文,难呼。如愿罗翟公之雀,瞬易凉暄,奈何世之用奴仆者,人人欲以郑康成萧颖士自命哉。 (青猨,王元之童。银鹿,颜鲁公仆。) 如上所述之种种,奴仆之妨害家庭幸福已无烦再加说明。其中尤以离间家庭一事最为可懼。苟奴仆而有意离间家庭也,则无在不可施其鬼蜮之计。虽一夫一妻之家庭,亦有受其害者。若姑媳母女,聚族而居之家庭,则施术尤易。常人好视奴仆为私人,奴仆亦自以私人自视。一切弊害,俱从此出。吾尝谓欲除奴仆离间之害,当自不视奴仆为私人始。更进而言之。如竟扫除所谓奴仆一流人,则造福家庭,更无量矣。 奴仆离间之害,在吾人复式家庭为尤甚。吾人复式家庭,本有无数弱点。其弱点之最大者,即吾人伯叔兄弟,姑媳妯娌。既合群而居,而其间对于家庭之权利义务,又一无所规定是也。夫权利定则无所竞争,义务定则无所推诿。竞争推诿者,猜疑决裂之萌芽也。吾人复式之家庭,既暗种此猜离决裂之根苗,奴仆一入其中,浸润之,培植之,而此暗伏之根苗,勃然兴矣。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奴仆之为此,虽其始亦有不尽欲于此中取利者。或以愚忠忠于其所事之主,欲损害家庭之各分子,而但利益其一己之主人者。不知谬种流传,终成大变。此则吾所谓智识简单之奴仆之为害也。 奴仆离间之害,在有妾之家庭,于事实上尤必不能免。有妾之家庭,其妻妾以精神上爱情上之关系,先已有不可并容之势。奴仆又从中加之以谗构,其决裂自易如反掌。且不独此也。妾之地位与奴仆相近,其品性智识,又往往不相远,奴仆煽惑而利用之,极为易易。有妾之家庭,每难和睦,以此为妾罪,妾固无辞。然而在妾之背后,为妾参谋运计,或在妻前意存见好,而从中唆挑生事之奴仆,其罪不更当加妾一等乎。释豺狼而但问狐狸,未可为正本清源之上策也。 奴仆离间之害,在多用奴仆之家庭,其为害尤烈。家庭中仅用一二人为奴仆,或尚能相安无事。即有时发生祸患,亦不致甚烈。若奴仆众多,则鲜有不酿成大害者。何也?奴仆多则流品不齐,互相薰习,互相传染。夫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常人且然,况在奴仆。又安能责其不相亲相习而相率为小人乎。且奴仆既众,各私其主。奴与主有爱憎,奴与奴又有爱憎。于是奴之中分为党派,各相仇敌。每见奴仆众多之家,甲之奴仆与乙之奴仆,如水火之不相容。而甲与乙亦遂如水火之不相容。盖有由憎其主而因憎其仆者。亦有由憎其仆而因憎其主者。常人不知,以多用奴仆为豪富之矜饰,不知此无异饮鸩而求止渴也。 故奴仆之离间,其原因可析为下之数种:(一)奴仆无道德,欲使家庭纷争而己于中取其利。(二)奴仆忠于其所事之主,欲损家庭他人之利以利之。(三)奴仆欲见好于其所事之主,故毁蔑他人以见己之忠心。(四)奴仆与家庭中之他人,生有恶感,故毁蔑之于其所事主之前,以图报复。(五)奴仆与家庭中他人所用之奴仆,生有恶感,故毁蔑之于其所事主之前,以图报复。 吾反复思之,奴仆为害之甚,固无怪也。奴仆无道德,又无智识。其言语粗犷,其行止鄙陋,其感情又绝无约制,喜一人,则竭力助之,虽助之不以其道,亦所不恤。怨一人,则竭力毁之,虽毁之过于其情,亦所不顾。故彼等在家庭中有所喜憎为每尽情施其播弄。无事变为有事,小事变为大事,不至吾家庭间互相猜疑,互相决裂不止。奴仆固引火物也,吾家庭制度又易燃体也,如此则奴仆之为害又何怪乎。 奴仆之妨害吾人幸福固矣。且不但有害于吾人之幸福,抑且有害于吾人之德行,如勤劳谦恭诸德。在不用奴仆者,每较用奴仆者为易于保持,是其证也。用奴仆者,每易生一种谬见。自以为天生之高等人才,但能为劳心之事,若勤劳卑贱之事,则均非所堪。此徒自欺耳。吾尝溯此等谬见之所由来。大抵初以不得已而雇用奴仆,及既雇用奴仆,因务欲加增其工作,使其超过工资所值,以自处于有利地位。此自利之劣根性也。又有初以不得已而雇用奴仆,及既雇用奴仆,因生一种倚赖奴仆心,凡可以倚赖奴仆者,皆举而畀之奴仆,使自处于闲暇地位。此倚赖之劣根性也。此二劣根性,皆使自身轻视工作,疏远工作,故勤劳之习,遂因以隳丧。彼等既轻视工作疏远工作矣,于是忘劳力劳心二者,皆人类所应尽之事,而于此中妄生分别,以劳力为卑,劳心为尊。盖习见难重工作为奴仆之事,而奴仆为己所使令之人,自然养成一种谬见,以为凡劳力者,其地位皆与奴仆等。此古人所以言君子劳心,小人劳力也。且奴仆之来,多以迫于饥寒不得已之故。谚曰,人穷志短,彼既穷矣,故不敢与主人争较,每奉命惟谨以求悦于主人。主人虽加以非礼,亦顺受而已。主人不知其情,益以此为奴仆自安卑下之确证。此所以凡用奴仆者,其骄妄每特甚,而谦恭之德,隳丧无余也。 奴仆之为害,对于家庭风纪,亦一大端。多奴之家,有互相要约以欺朦劫制主人,而从中取利者。有以利之所在,互相猜忌排挤仇怨,而使家庭生不宁现象者。有因主人有势力可凭藉,而在外假名招摇撞骗,以败坏主人名誉者。有托主人意旨,擅为主人谢客或逐客,使主人不得与贤哲亲近者。其尤甚者,奴婢之间,乃至奴主之间,每至有中冓不可道之事。奴不一人,害不一端。呜呼!吾欲无言。 吾人苟欲教育子女,则奴仆之雇用,更不可不绝端反对。盖幼年之儿童,最忌不良之暗示。如奴仆之言语粗犷,行止鄙陋,皆不良之暗示也。吾人儿童教育之不良,固父母司其过。然奴仆之罪,吾人亦不能恕之。且奴仆不但直接污辱我儿童也,如上述骄惰二种恶习,又每于无形中灌输我儿童脑筋中,永远而不磨灭。试观无奴仆之家,儿童纵未必不骄惰,然断不至如有奴仆之家之甚。盖无论何等溺爱之父母,终不能如奴仆之完全服从儿童。故儿童对于父母,终不敢视为下人,而责其代己之工作,如待奴仆然也。若有奴仆之家,则异于是。儿童呼之为牛马,不敢不以牛马应,故儿童不期骄而自骄。责之供牛马役,不敢不尽牛马力,故儿童不期惰而自惰。夫可以骄惰而能不骄惰,惟有道之君子为能,虽成人多不敢自信,何况乳臭未干之儿童,岂能以此优美之德性责之哉。 然则雇用奴仆有害于幸福,有害于正义,有害于风纪,有害于教育,吾人尚可不加注意,而相戒以勿用耶。说者每以家务须奴仆料理为辞,此遁辞也。家庭之事,须家庭中人自理之,托之于他人,托之于曾学习家政者,犹虑用非所习,不能期其速效,而谓曾未梦见家政学之奴仆,能不负所托而有益于家庭,谁则信之? 且使雇用奴仆者,果因家政无人料理,而始雇用之,犹可说也。然吾每见奴仆众多之家,其主人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或博弈游乐,不务正业。对于奴仆,但知颐指气使以为荣幸,此又何说以自解乎。古人言妇人主中馈,治麻枲,童子司洒扫,职将命。今大家妇孺,多有入厨下而色頳,拥篲帚而颜羞者。故酒食之议,扫除之役,悉举而尽责之于奴仆,太阿倒持,盖莫此之为甚矣。 或又因料理家政,无益于智识才能之修养,故不欲以有用之光阴,消费于其间,则亦可说也。然家政对于人生,关系重要,较普通之智识及科学,尤为急切,而其用尤大。吾人固宜认为生活必修之学科,安可图一时之耽乐而一切不料理乎。吾尝见用奴仆之家之状况矣。其家奴仆,常居家政上重要地位。一家之事,较其主人尤明了。其料理之才,较主人且十百倍而不止。其主人直可谓无料理能力。盖此等能力,以长期之倚赖习惯,而退化归于无有也。此等主人,如家道中落,不能雇用奴仆时,或只身远出,不能携带奴仆时,必自觉诸多不便。平日有手足而不知用,一旦欲用其向所不用之手足,其不能随心所欲也,又何足怪乎。 或又以料理家政,有害于卫生与健康,故但责之于奴仆,犹可说也。然以实验观之,料理家政,实为自然之轻易运动。凡劳心之人,或通常易陷于久坐癖者,行之最为相宜。今人除碌碌衣食外,小有余暇则用于游戏酒食之中,以为可以陶情悦性。不知此时彼之心神,专纷扰于无为之事业,不但不能怡怡且反以多招烦恼。又何苦而然乎。如移之以料理家务,则家务即为此等人休息陶情之具,用力少而欢乐多,为精神上之慰藉,固无善于此者,何为乃以此托于奴仆乎。 所谓家庭者,对于妇女,固相依如性命。即男子在浊世中为生活竞争,亦以此为退休之良地,其重要固尽人知之矣。家庭既于人为重要,则求一和平发达之家庭,宜为世人同有之志愿。吾意治家之要,在使家人皆习于勤。鲁敬姜言:人勤则善心生,佚则忘善。此证之实事,确有可信者。衣食丰富之家,其勃谿之祸,每十百倍于蓬门荜户。盖以其有此闲工夫,呕此闲气。其心中无他种正当思想,则完全为此种思想所充塞也。欲去此弊,宜使习勤。欲使习勤,宜先扫灭奴仆,使家人分担家庭事务。然则扫灭奴仆,非造成和平发达之家庭之第一步乎。 或曰,普通所谓家务须奴仆料理者,固多不可信矣。然使果有家务非家人所能料理,或一时以他种原因,家人无暇料理之,岂亦不可雇用奴仆乎。曰,此吾固言之矣。如不得已而雇用奴仆,当如雇用买办大写然,使其业务限于特殊之一部分,其自身之人格高而其在家庭之势力微。又须注意者,不得已而雇用奴仆,则奴仆愈少愈妙。或一时以他种原因而不得不雇用奴仆,则雇用时限,亦愈短愈妙。且更应细自审察所谓不得已而雇用奴仆,其果足称为不得已否。通常富贵人家好无谓之虚荣,彼对于供其颐指气使之奴仆,以为不如此,则于场面有关。此亦所谓不得已者,然而非吾之所谓不得已也。 吾等果有扫灭奴仆之决心,不可顾念无谓之荣辱。通常有奴仆之家,稍低微之家务,皆举而责之奴仆。一旦扫灭奴仆,而取奴仆之家务,躬自操作之,必生一种心理,以为此无异自降低其人格,使与奴仆无异。不知此妄念耳。试观无奴仆之家,凡低微之家务,彼何曾不躬自操作。然何曾损其高尚之身分。彼人也,我亦人也,我何为独不可以之为前例而以为辱耶。 历史家称豪杰之士,每不肯措意家人生产,然则奴仆者岂非豪杰之必需品乎。曰,豪杰之士每不措意家人生产,此固然也。然此等豪杰之士,千百年而遇一人。其跅弛之状,又决非少年之所宜仿效。我之产业孰与仲多,千古能有几刘季?吾人安能以此有数之例外事实,而承认奴仆有存在之必要乎。且以吾意言之,豪杰之士,多心大而不细,才粗而不精,此正以不措意家人生产,其心思才力,未能精细磨炼之故。使豪杰之士能强自抑制以从事于家人生产,则其造就必尤深,成功必尤伟,吾人正当以此为豪杰之弱点,而思有以补救之,不当藉此为雇用奴仆之辩护符也。 载《妇女杂志》第三卷第四号 署名:恽代英 西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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