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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自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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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三年五月一日) 时间过得真快,从出生到现在,马马虎虎有60年了! 老书上说:“太平之世,人民侗长,百岁左右。”西洋科学家研究:顺着人的生理,可活到200岁,或说可活到130岁至150岁。那末60岁还很年青,不够说寿。不过这是将来理想社会实现以后的事,现在则60岁已算老了,甲子走了一周,把它总结一下,告一小小段落,未始不可。 站在今天的我,来检查我过去的60年,很荣幸也很惭愧。荣幸的是生在中国历史的大转折点——由封建社会而资本主义性的革命而无产阶级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我居然没落伍,赶上了历史,做了最前进的共产党党员。我生的乡村是偏僻的,辛亥的前几年,听到革命排满字样,还很骇怪,所以辛亥年的铁路风潮——武昌起义、长沙反正,我虽然热烈赞成,但并无党派关系。以后对时局常愤慨,喜接受新思潮,又常常令人感到失望。直到国民党改组的宣言出来,觉得这才是办法,于是加入了国民党,翌年加入了共产党,时已42岁了。照例,人过40,是走下坡路了,家庭、儿女、生活的牵连,锐气的渐降,不易再急进,就是以前急进的也不少逐渐后退。然而我不同,记得那时虽未前知大革命会失败,然颇意识着革命是有波折的。我的弟弟因债累,想缘我找点事,我给书云:“革命前途未可知,我已以身许党,你不要来,免受牵累,你的债务,负责为你了之。”(我的弟弟死去已七八年了,也许是受了债的逼,这在我的私生活上是一遗恨。)我就是这样于40岁以后踏进了一条伟大而又艰险的革命大路,且似乎有准备地踏进了这条路。我是地主出身,当绅士,当教员,从出生到亡命,生活上是小康的,政治上又没受过打击,不是“逼上梁山”;大革命时,我是秘密的共产党员,那时情势,干脆做个国民党左派,是可以且似乎是需要的,升官发财的路摆在前面,我没有走。1928年逃到上海,叔衡同志喜说:“我很耽心你不来了!”然而我心里却没有徘徊过。1932年9月在洪湖被俘,等着死!脑子异常明晰,——有生以来所未有过,——萦回于脑子的是路没有走错,最好而适于解放中国的政治组织形式——苏维埃,我看到了,现虽失败,终必成功。还有何恨?真的那回死了,已比糊涂死去荣幸得多,何况又活了10年,经历更丰富,看得更真切。以我这样一个受封建陶淑较深的人能于晚年走进革命——由一个自由民主派的人走到无产阶级革命,受到党的熏陶,这不是人生幸福吗? 如何又说很惭愧?革命是件天大的事,依靠大众,依靠参加革命的各个分子,分子努力多一分,革命力量就增一分。我具有中等资质,但学到的能耐,非常有限。学问呢,不仅没有实际知识,就是旧学问也是东涂西抹,没有系统;事业呢,没有可言,有也是因人成事。文字呢,笔杆子拿了几十年,只能说有很小的成就。这还是说我入党以前。惭愧的是入党将18年,有充分的时间和丰富的事实,有党的光辉的主义与领导,应该大有成就。然而正如李六如同志说的:“我以前自以为差不多,自以为阶级立场稳定,整风以来,才知我的政治水平还很低;我以前组织上入了党,思想上未入党,思想上入党,还是近二三年的事。”这话我很有同感。当然,我不是故意把自己看小,我也有可以赞扬的所在。而是说革命要求我贡献一切,要求我尽一切可能,而我贡献的却太渺小;另一方面也说明士大夫阶级——知识分子由自由民主派的立场走向无产阶级革命立场的不容易。我想,假如我以前更努力些,特别是入党以后,我的成就也许要大些。 成就是没有一定尺度的,就个人的知识、智力、时间而定,各人尽其知识、智力、时间的可能,自然也不会满足其成就。因为一满足就会停止甚至后退。我之自愧,是说未尽到我的可能,因循、软弱、自足的暗影,屏除未尽。 革命要能力也要体力。为了革命不应爱惜生命;为了革命又必须生命存在和生命的健康。革命也能给予你的生命以健康。近3年来我身体大不如前,不能任繁剧或连续工作至4小时以上。然不能说革命的艰难经历损害了我的健康,而应该说现在的生命是党所给予的。我先天很弱,小时父母很担心这孩子养不活,不知烧过多少香,吃过多少药。我母亲死年48,父亲死年57,祖父死也未满60,同胞兄弟姊妹都早死,最活得久的仅40余。而我还没有死,还不很衰,一个原因,我对于自己身体虽无锻炼却少摧残。另一个原因则是加入党后,生活改变,旧社会闾舍求田、男婚女嫁、失业得业,许多劳碌人性的事,一扫而空;而占领脑子里的是解放人类的崇高事业,与美丽的理想,而且一步步接近,因而更一天天的高兴。尽管物质有些不足——比之旧社会已算很足——然而生命已不似前委敝了。还未及老的同志,虽然在现阶段的社会条件,说不上活到百岁以上,而如好好锻炼、修养,到七八十岁还能服务革命,是完全可能。为着对付中国革命的特点——长期性是必需的。 科举是害人的,我中科举毒不深,然假如不做秀才,“闻道”也许要早些——那正是盛年,一生的黄金时代。最末一次的举人秀才,革命的很少,参加无产阶级革命的更少,然而这皆是当时的优秀。难怪后之统治者总梦想恢复科举式的考试! 地位也是害人的,三家村也好,大都会也好,一爬上士大夫阶级,必然反动,必然为旧统治的支持者。这是续范亭先生说的“奴皮”,没披上,钻着去披;一披上,死也不肯解下。今之野心家正在出卖大批“奴皮”给正在出世的青年披上。 旧的学问及修养,有好处,应该接受与发扬它的好处。比如:“宗族称孝焉,乡党称第焉”;“见义勇为”;“生平所为皆可对人言”……等,我于这些,自问尚无愧色,这就是支持我能走到革命的基础。但也有它的消极方面:唯心倾向,先入为主,使得我对于唯物的观点、辩证的观点、无产阶级集体主义的立场进步不快。 60年蜕变的经过:荣幸呢,从旧的壳里钻出来;惭愧呢,没有出色的建树。 荣幸也罢,惭愧也罢,都过去了。黄炎培氏六十自寿诗:“我重生了,一切从头做起。”真的再有个60年,倒很好玩!不是一切从头学起——吃奶、学步、读《三字经》……等无须重复,而是说在前60年的基础上加以深造和改进。了不起!果如长寿科学家说的,将来社会人都活至130一150岁,自然百岁前后,健康如现在成年一样,那时候,人类的文化,恐不是现在人所能想象! 不过,这与我无关,我们只能“实事求是”,象我这样的身体,在目前的条件,再活5年10年乃至20年是可能的。身体健康虽向下落,但在党的爱护下,精神健康,可能增加。“行年50,当知49年之非”,那么行年60,也应该设法弥补59年以前的缺点,能够对党有较多的贡献。这就是我今后的打算。 习气未芟,歪诗一首: 匆匆六十年,华发压双肩。未肯容颜老,犹争意象鲜。 外包形豹变,内蕴旨蝉联。沙与金俱下,荣兼愧未蠲。 孤才知极直,钻始识弥坚。不羡松乔寿,重研马列篇。 放之弥六合,卷也得真筌。战斗涂膏地,操存欲晓天。 劝农祈大有,听雨且高眠。待补当年阙,还过日六千。 (据谢觉哉手稿原件整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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