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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湖蒙难点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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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三年三月三日——五日) 1932年9月20日在洪湖被俘,12月31日脱难抵上海,恰100天。100天中做了不少旧诗,作旧诗可以破沉寂、消时光。当时不敢留稿,抵上海录出后110多首,题为《百日草》。当为寓沪友廖锡瑞君携去,事隔10年,稿当已佚,我亦不能省记了。 苏省府设瞿家湾,敌兵至周老嘴,相距30里。主力突围向相反方向冲出,省府机关乘船入湖,静俟转机,实则主力远去。湖中游击武装组织不起,已无转机可俟。时湖围未合,只个别同志奉命离湖,多数外籍同志在湖里躲。据说以前有过“国军清湖”的经验,名“斫乌龟”。我们几十只船分作数帮,依旧走过去的路:自己当乌龟,等人来“斫”。 洪湖深处叫“清水湖”,浅处叫茭草湖。茭草一望无边,出水约八九尺,有稀疏的穗子,结茭米,青色圆长,汉口小摊卖的茭米粥是它。茭草湖水深二三尺,有形似马路通船的巷子。我们日里把船进茭草里,夜里出来“逛马路”,到各墩子上(湖中土堆有人居的)探信,探过几次,找不见人。开初听得清水湖里有“清湖”的小火轮,不久闻到“马路”上的枪声。卧在船上看天,知道敌人必踪着船压茭草的痕迹找进来,但有甚么办法?船上粮食只能支持几天;茫茫茭草又不知何处是岸。有时遐想:从天空中摄电影:“马路”上的清湖船飞跑,炮火连天;茭草里的小划子,静躺着革命党,颇好玩。 大家午睡正酣,被茭草声惊醒:“清湖的来了!”扑通扑通都下了水,向茭草里钻。我边钻边想:跑不脱!就跑脱了,船被毁,也必死在湖中,不如把身上可疑的东西丢掉,等他来捉。合当不死!虽然被捉住,用桨板打个半死,剥去身上仅存的衣,而在小袋里搜出一纸各墩子上接头的名单——其实一个也没找着过,全船士兵都不识字,向水里一丢。谢天谢地,这保了我的命。 上岸了——左家垸子,俘来人一大堆,瑾玎同志夫妇亦在内。营长说话了:“不要怕!都是中国人,我知道你们共产党有些人才,只是你们走错了路!救得一个是一个,算救了一个中国的人才!不要怕!”的确,这位营长没有杀人,除有几个妇女做了该部的临时老婆外,其余都放了。后来他告诉我:总指挥部命令,在清剿中,各部队都有处决或释放被捕“共匪”的权,只有首要须解送。“我不解送谁也不知道。”我和一位姓董的,被疑为首要,释放最迟。这位营长叫徐哲君,隶潘善斋部,系民团改编的杂牌部队。徐哲君行伍出身,寿州沫家河人,年40多岁。 一个小号兵认得我,说这胡子我见他在台上讲过话。台上讲话,应是了不起的人!我说:“讲过,红军里面谁也做宣传的。”“我是教书先生,被掳进红军,写钢板,我颇赞成红军的道理,自愿给他服务,但我不是共产党员。”也怪!这位营长居然信了我这不伦不类的供词,说:“看你这大年纪,不会是共产党员。”反而把另一位同志——萧志的虚供来问我。因此,萧志同志得提前释放。 无巧不成书。被俘的明天,一个叛徒来缴械了。忘记了他的姓名,他是湖里人,党把所有的枪支交他,要他领导游击队,他却不战而降。“糟糕,我们的命运送在他手!”可是这叛徒始终没有见,后来才知道该叛徒缴械完,对徐营长说:“我家就在前面,须回去换衣。”回去在路上碰了另一支队伍,那时命令禁止行人,碰着就杀,该叛徒遭了一弹。徐营长很叹息这个人,我和瑾玎诸人,却暗地叫声:“惭愧!” 死——未俘时已准备着,因为已想不出逃生的路;俘后更不用说,只等时辰。这几天脑筋特别清朗,从未有过的清朗。检查自己没有走错路,看见了苏维埃,从来没有过的完美的政治制度,一定要实现。可以满足了,只准备临死时讲几句什么话,可能临时写一封家信。我估计萧志会释放,夜晚在哨兵监视下,拿他的手写了一些话,要他到上海怎样告诉党。1938年萧志来信,还提到这些话,使他大受感动,而我当时心理,恬静非常。 临时看守所只剩下我和老董了,一天忽宣布给我俩自由,一到团部,一在营部当书记,这倒使我大吃一惊。疑是软化手段,要我俩为反革命服务。想了一想,戳穿罢:“营长:我在苏维埃中工作,营长以共产党杀我,我绝不叫冤!现蒙营长不杀之恩,但我要声明一句,我是不能反对共产党的。如我是反复无常的人,那也值不得营长的救。我年大了,军队工作未搞过。我很想仍过教蒙童生活。”谁想这席话,竟大大引起他的敬意,说:你不愿就职就不就职,我们作好朋友吧!“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我在这里深深感到。我生怕碰的是巧诈多端的敌手,然而不是。我没经到这样的试验。 在徐营将3月,看到: 徐营隶潘善斋旅,民团改编的,待遇很薄。不发薪,只发伙食:最低7.2元(士兵),最高14元(营长);士兵衣服年发1/2,官长衣服自备;营长办公费折半又打7折,实得140多元。家眷朋友一大堆,要应付。又没有“外快”可找。营部经常没伙食钱;没有那个有件象样的衣服。冬天晒太阳,都解衣捉虱,营长也不例外。 徐,寿州人,官兵都是乡人或戚友;潘,颍上人。论资格徐可当团长,而团长却是潘的侄儿。徐营部人闲谈,总是不满意潘,说潘怎样扣饷等。 徐不大识字,装作“斯文”,见我是读书人,特尊重,待以客礼。我送他几首诗,他念错了句,还击节称赏:“做得好!”看过些小说,爱交游,重义气。对来找事的同乡,总想方设法帮他们衣食盘费。他既认我作朋友,就说:“救人救彻底!”“我有饭吃,你也有饭吃。”当我走时,勉凑10元送我做衣服,又嘱同乡护送我出境,说:“胡子是共党,怕有共党人现在当了反共义务队的认识他!”徐常说:“好杀人的常被人杀!”当老董在团部掣得路条潜逃时,团长说:“此人不够朋友,你要走可以告诉我!”徐说:“不要紧,总算在共产党里交了朋友,将来总有用处。”徐说:“共产党反帝我赞成,但为甚要杀人放火?”一天自团防局回,说:“局长说了良心话,他说:‘共产党杀的土豪劣绅,都是应杀的。’”我趁势说:“100土豪劣绅中,连团防局长都说是应杀的有几个?100个连团防局长都说应杀的土豪劣绅没跑掉而被共党抓到的又有几个?可见现在说那里杀过几百,那里杀过几堆,都不足信。也没有谁能指出姓名来。”徐不语。又一天,自外回,愤愤地说:“共产党对穷人的确好。我的队伍算有纪律了,但问老百姓都不肯说红军坏;而对我的队伍说好,是勉强的。”又一次,蒋开令:“国际联盟代表要来视察收复的‘匪区’,……须打扫街道,张贴标语,表示欢迎。”徐把令给我:“胡子,拟几个标语!”“拟好了没有?”我说:“不好拟!国际联盟是帝国主义,我们不是反对帝国主义么?标语不写反对帝国主义,不是我们的本心;若写反帝国主义,又太对客不住。”徐低头。我又说:“标语不写不要紧,这个地方(新沟嘴)国联代表不会来的。这里闹过红军,即再过若干年,那些大资本家的代表,还不会敢来。”“一定是我国驻国联的人请的,国联不信中国真能收复‘匪区’。‘不信,请派代表去看吧!’我想他们最多到汉口及沿江看看,必不会到这里来。”徐头益低,忽然说:“共党反对帝国主义,我完全赞成。只是共党的办法不对。”又一次,徐谈:“红军(他不说共匪)平了,必打日本;我这种部队,想不会调,其他部队怕快要调了。”我说:“不会有的!”“怎么呢?”我说:“日本占领东三省,小小红军隔几千里,扰乱了甚么后方……那时不打,现在也绝不会打。”后来,国联代表未来,打日本也寂无消息。他们说:“胡子料事真不错!” 潘旅是从皖西调来的,吃过红四方面军的败仗。徐营有不少为我们俘过的。“礼尚往来”,有士兵说:“胡子,你是红军的,你们红军我去过,很好!”“不要怕,我们营长是好人!”一曾任连长的副官问:“我看你们红军做的事很好,为什么有许多人恨你们?我就想不通这道理。”又一被红军捉过的军需,我问他对红军的感想,他说:“你们红军高明的很高明,不高明的也不太高明。” 不难看出徐营是一些破落的小资产阶级,对我党无甚仇恨;被国党歧视,“部队内也自为风气”,特务还没有钻入去;我方优待俘虏的影响,加上徐本人是好好先生。他们从上到下在政治上是动摇的。(抗战后,报载潘善斋在河南当专员,可知其队伍已没有了,××自然不许这样的队伍存在。) 有两事出我意外:来了一个什么部的参谋,问营长:“听说你营捉了一个要犯,年约四五十岁,叫某某。”“没有!我这里捉的都是些不关紧要的村人,都放了。”徐营长答。我正在隔一层芦壁的房里,营长边说边走,走到房门口,以目示意我躲。参谋走后,徐问我是否这名字?名字不是我,但年貌相似。此时我到营不久,和徐还谈不上交情,竟得到意外的照顾。又我将走的前些时,团长来了,说这老头可送团部办点笔墨。时营长不在,营副说:“老头不会写字,文章平铺直叙,无曲折;现在他也要走了。”徐回,说:“答得好。他哪有好意,要你去做不要钱的奴隶!”营副姓刘,名忘记了,师范生,营里唯一的知识分子。 朴与贫是相联的。徐营兵士的家都穷得很,得有饭吃已满足,又都朴实,问无不答,他们多是几代没念过书。就是那自称读过书的(连营副在内)知识也有限。他们照例要涂抹我党标语,但营门有“十月革命万岁”标语未涂。一天他们聚谈:“怎么叫10月革命?为甚不可以9月或8月?” 营里只有营长有床薄棉被,其余都是军毯,洪湖冬季温度颇低,我虽蒙给了件大衣,睡在芦杆壁子的屋里,寒入肚子,夜泄常数次。睡不着,熟听了鸡声,知道鸡鸣必先翅膀扑几下。不洗澡,偶然借只大缸盛一二石水,全营部人共洗。洗至最后,水稠了;但有人愿洗最后。曾有句:谈非王猛常扪虱,卧似刘琨惯听鸡。 屎尿到处拉,铺军毯卧在旁的士兵,并不见病。 这之前,我还不知道有这样穷和愚的农民样的兵;也就深知道这些人非革命没有出路。 我觉得我有些言论太拙了,幸而碰的是这样的人。但正也因为拙得到他们的尊重。 名为客,实俘虏,随时可有危险。不敢外出,怕碰见认识的人。我称是写钢板的,恰好他掠得我们的油印器具,要我写篇告民众书,并代起草。这就难为我了,不写不可,写反的,怕人认出;时正初到,不知道他们心理。没法,写了几句谁都不懂的古文,印得又模糊。 离开,是朝夕计划的事,无衣无钱不好走。上海组织寄来路费,偏偏为该营某兵拿去,拿去一个多月,大概无法在邮局取到钱,又交出来。上海来信说在某公馆替我找了馆。 在营里经常看到情报,地图上的红圈(表红军占领地)日缩小。徐说:红军以前战无不胜,现败了,这是数定。 可惜诗稿失去了。是那时心情和环境的写真。记得很有几首可诵的。穷则佳,苦吟则佳。现只记得最后一首,是1932年12 月31日舟抵黄浦江做的: 百日难已过,百日后如何?黄浦翻寒浪,洪湖惜逝波。热血漫天洒,愁云匝地峨。此心犹耿耿,未惜鬓毛皤。 (根据谢觉哉手稿原件整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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