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觉哉日记·一九四三年二月

一九四三年二月(1)

　　二月一日阴

　　阅郭沫若作《屈原》，毕。

　　二月二日昨夜雪晨起行将半寸

　　“摘名字”与送“访闻”

　　“十里不愿打死人”，为的是怕连累。出了人命，牌总甲头当灾，他们是“役”，差吏首先责备他，打尸厂呵，办供应呵，一不如意，要挨板子。左右邻近，只要尸主在控状上带上一个名字，就得受“原差兵”的“照顾”。“人命官司”往往不是定要报仇，而常是尸主的一些“户族中人等”藉此油索，开上一大单名字，透个风声，要把这些人告上。谁不怕事？于是“摘名字”的生意来了，你出几十，我出百把，求把名字摘去。控状未到衙门，尸主已得钱不少。这些人都是和人命无直接关系的。真有关系的人，那只是在人命“私和”下才可以出钱了事。“摘名字”三字，小时听得颇熟，以后就不大有了。

　　“访闻案”，没有告发人，实则“访闻条子”是绅士们递的，绅士们不肯自己出名。“送你的访闻”，成了绅士们吓唬人的话。小时有个同学，大我十余岁，颇聪明，作了几首联语，讥讽本地绅士，有叫何秋龄的，联云：秋思在谁家？记曩时江口横游，放怀曾玩蛾眉月（何做过靖江口八元堂首士，眷一妓）。龄年当晚景，若明日峰头直上，仰首须妨羊角风（联于九月八日贴出，何发已秃）。其他联记不起了。现在想，应该称赞这位同学的才调，但那几位绅士却送了他一个“访闻”。这位同学很贫，“原差兵”来了，其妻拿所织布做差钱，还托人向那几位绅士“赔礼”才了案。同样，我也做过这样的事：十六七岁时在私塾读书，和同学看社戏。一位同学张伞立，后面人拿土块打，发生小小纠纷。本是那位同学理亏，可是我们不服，告诉先生，先生就写信叫那位同学和我去见即上面讲的那个何秋龄，何正“管都”，去信唱戏那地方的团总，说违禁唱花鼓，又在戏场闹事，要查明出首的人禀办。这明明告知他得罪了人。不久，有人拿鸡鱼肉及鞭炮到塾里赔礼。现在想起真是无赖！

　　还有一件叫“待查”。照条每年团练保要具一次联结，某人不好或是绅士们不满意他，不和他联结。“批他的待查”，原差兵来查，要开旅费，否则拘人，这也是“整人”的。访闻有“由头”（即访闻得某某如何……）“待查”没有“由头”，不过待查比访闻要“公正”一点，“访闻”是暗害，“待查”要公开，全无坏处的人不易批他“待查”的。

　　上述几件，现都没有了。不是现在比前好，而是现在的乡豪土霸，要害人不需要有遮掩的花样。（回忆之五）

　　二月三日

　　能系能解，随解随系，你系我解，我系你不能解，这就是社会上生产斗争、阶级斗争知识的全部。猴儿的某些灵敏不亚于人，然不能解结，用绳拴着，即不能不听人指挥。小孩先学会了走路、吃饭、打架、抓东西，但穿衣、解纽扣，要六七岁才会。可见系和解是不容易。高等动物只是充分发展这系和解的本能而已（定定四岁半偶能解一纽扣，即喜甚；飘飘三岁多，懂得很多事，却还不能解衣）。

　　鲁迅诗：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齐景公爱他的小儿子茶，尝自衔绳为牛，叫茶牵着走，致跌落牙齿。景公死，遗命在茶，陈僖子召公子阳生于鲁而立之。鲍牧说：“汝忘君之为孺子牛而折其齿乎而背之也。”（见《左传》）

　　一天我出门，飘飘说：“大毛驴走了。”赶紧走出把我拉回。飘飘爱毛驴，把人当驴，也把父母当驴，鞭呵，拉呵，使呵，学尽赶驴的样。仔细想：父母应做儿女的牛驴，且应好好地做。鲁迅说：“我是一头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和血。”他拿奶和血哺养社会上的孺子。精神上作孺子牛，应该；物质上做孺子牛，也应该。培养后代是人们责任，不是说应否作孺子牛，还要一般做父母的自问：有不有做牛和毛驴的资格。

　　二月四日除夕

　　从今日起放假一周。

　　晨起偶成

　　新年过后又新年，日暖人欢景象千。九世复仇储大义（开废约庆祝会），一成兴国媲前贤（指边区）。余粮挟纩民初阜，策马称戈志益坚。正义伸时妖怪息，清和日月照山川。

　　今日开庆祝废约群众大会，很热闹，有时髦之化装秧歌队数起。

　　二月五日（古历元旦）立春风沙

　　立春风沙，农家以为非年丰之兆。

　　爆竹、年画、红灯比去年热闹，表现民生已比前富裕。

　　党政机关人员相互拜年。阳历团拜，带点强制意。古历元旦没人约会，自然地相互道贺。

　　在林老处见必武同志诗，录数首于下：

　　长夜不寐枕上口占

　　隔年相对冱寒初，光景差池念也殊。

　　未接北书诃断雁，却从南国枉沈鱼。

　　眼看佛手终难展，怀卷蕉心总不舒。

　　世事茫茫谁料得，暂达竟尔久离居。

　　每当执笔辄踌躇，好语频来敢忽诸。

　　欲报近情无可说，故迟作答未应疎。

　　米珠薪桂居非易，友鹤妻梅愿尚虚。

　　闲里光阴争占却，几章俚句一封书。

　　元旦团拜贺童朱订婚

　　新岁行团拜，红岩喜气洋。献花香在手，敬酒叶浮觞。女唱春来了（《春来了》歌名），男歌夜未央。童朱百年好，纳彩礼成双。

　　寿衡山先生

　　七十未称老，心犹赤子然。希文胸喜阔，墨翟顶摩圆。

　　爱石几成癖，交朋不计年。潘陈同祝嘏，重把一杯传。

　　二月六日

　　来贺年者仍多。

　　李鼎老谈：宜防年馑。陕北大饥为光绪三年，饿死人过半。光绪十七、八年和二十五、六年大饥，未饿死人。光绪二十五、六年之荒，不下于光绪三年，所以未饿死人，一因邻区有粮可贩运（光绪三年时邻区都荒）；二因有光绪三年饿死人的教训，人民有准备：洋芋种的多，糠粃不抛弃。虽缺粮，尚勉可应付。民国十七、八年亦荒，不很厉害。现应注意的是四面封锁，遇饥荒不可能从外边得到粮。鼎老谓救荒之道宜多种洋芋。

　　李丹生老人携有李娓娓心兰女士诗抄本，女士延川人，著有《咏月轩诗集》，后幅有自序提幽香馆存稿，是一人所作。惟后幅多离乱之作。摘数首如下：

　　古意二首

　　郎道莲花娇，侬道莲心苦。感此伤侬心，低头泪如雨。

　　郎欲采芙蓉，侬恐芙蓉落。芙蓉不禁秋，一江风雨恶。

　　人在他乡思故国，月因今夕忆当年。（《月下思乡有感》）

　　白云迷野寺，红树点秋山。径辟无人到，天空任鸟还。（《秋山远望》）

　　关山游子泪，风雨老人心。（《思儿》）

　　二月七日微晴

　　连日大礼堂有平剧未去看。晨起看书，目力感不济，即休止。

　　二月八日晴

　　状词判词

　　偶阅审判委员会判决书觉得：

　　告状的状词，判案的判词，都是说明道理，要使人一看就懂，而且心折。状词还要有要挟官厅不得不信的作用。前清禁讼师，有官司赢了，却要究办讼师的事，即是说官被讼师所挟持，不能不听讼师之理，理输了，想泄忿。有一本记载许多有名状词的书，书名忘记了，有因祖坟被掘告状的，被告有势力，告了三次，官不敢准，讼师为作词云：

　　“为屡控不准，不准莫准事，民祖坟被某掘三次，民三控，三不准。民不控，民归，亦掘伊祖坟三次，伊必控，准不准？”

　　这就使得官厅没有法子了。前清状词有格式，不得过三百字，所以状词文字另有风格，非专学习不能为。“主语”很要紧，主语得力，下文就易办。宣侠父同志被国特捉去暗害了，前年我代其妻金琳同志作状词，全文忘记了，主语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死则请宣布罪状，生则请明令释放事。”我想接了这张状的人一定“啼笑皆非”。不过现在的官厅比过去的官厅脸厚，他的回答是“不理”。

　　讼师是保护人的，人之恶讼师，在于挑唆词讼从中渔利。现在律师要钱比过去讼师凶，而技术常比过去讼师劣。社会上还不能没有词讼，为要使词讼速结，冤屈得伸，对于作状词是应该研究的，特别是做律师的人。

　　判词要剖析现微，合情合理，使败诉者不能不心服。上控案子总是原判失当，或者判得虽对而说得不清，遂致两造都受上诉的累。从前有才的官，喜用四六判词，乔太守乱点鸳鸯谱的判词说“……夺人妇人亦夺其妇，两家恩怨，总息风波”，“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三对夫妻各偕鱼水”。上联说理，下联说情，不服的也自然服了。现在当然不要这样掉文了，但呆板的引用“第几百几十条”也不是老百姓愿意听的。我意断案应根据条文，做判词则应很通俗地说明道理，状词上提到的应给以回答，没提到的也应替他想到。务要判词出来，人人拍手，同时也就是一种实际的社会教育。

　　还有“批词”也很有用。告状的每每架虚，常常一个批词，使控者心怯，很容易就在下面调解了。双方免得讼累，造福不浅。若法院只能写出“候传案集讯”等批语，不仅表现司法者无能，且要使人民多受些“讼累”的苦痛。（回忆之六）

　　经过的“过”应该平声，但一般都读去声，应该从俗。我县云山学校系云山书院改的，书院为邑绅刘克菴倡修，刘作联：“近南轩居问道都从这里过，溯玉潭派寻源都向此间来。”令其弟朴堂持往求何子贞书，何问：谁作的？朴堂答：我六哥作的。何说：你六哥能作对了，惜还不知平仄。不肯书。后不知是何人书，我初至云山，犹见此联。

　　看高尔基论文《冷淡》（《海上述林》）

　　“苏联工业化是要把劳动民众从极端愚蠢的没有知识的教会的影响之下解放出来的条件。”

　　“这个目的是解放群众的内含的精力，复活他们的创造力，使他们共同的来建设新式的社会。”

　　“假装的盲目——是他们主人政治上‘定做’的结果；天生的盲目——是他们自己愚蠢的结果。”

　　“苏维埃……美学的基础是劳动过程和阶级斗争的叙事诗的英勇主义，而在阶级斗争胜利之后——美学的基础将要是对自然界的斗争。”

　　“……他们在没有把自己的稿子去付印之前，常常先读给工人听，把自己的作品给读者去批评，这种方法可以使文学和生活密切的结合起来。”

　　人的一切意识，只有在生产过程中斗争过程中才能改造过来。边区的民主运动和生产运动，其含义即是“解放群众的内含的精力，复活他们的创造力”。革命，解除了他们政治的桎梏，改变了他们的生产关系，但必有较长期的实践过程，革命才会巩固，才会一天天力量增大。

　　延安印刷东西不要自己出钱，因之也不必去看有无销路。这不是好现象，应该改变一下才好。

　　二月十一日晴

　　子傑五婆死了，介儿来信要挽联拟如下：“离一万里，别十八年，戚畹典型难再觌。堂下诸雏，闺中病息，重帏号泣竟无依。”长女群英为其孙媳，目废，老太婆待她还好。

　　伟大！

　　——从温泉浴想起

　　（两年前写下一篇杂感，不好发表。翻出来看两年来的“伟大”还继续在发展，也许一直伟大下去！这篇短论将永无发表的机会。当作敝帚罢！重抄于下。）

　　身体衰弱，想温泉浴。如果住的旁边有一泓温泉，自由地去浴，自由地躺在沙石上，“岂不快哉！”

　　长到这么大，温泉浴还止两次：一是一九三三年夏在福建的河田，一是一九三九年冬在西安的骊山下。前者是自由区域，长广的温泉上，搭着凉篷，躺在光石上自由地浴；后者则已商品化，须缴高价才能入浴。尤贵的贵妃池，四壁砌玻璃砖，杨贵妃月经染红的石头，早已不见：热闷得很，不可久浴。

　　访华清池，不是想亲近千年前美人遗下的香泽，而是来瞻仰新近的“伟大”。由华清池缘壁径上约百十丈即“伟大”的所在：突出一堆乱石，现代军人划上许多“伟大”的字，红光灿然。这些石头的字和蒙难记上的话，就造成了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夜半我们的领袖在这石头夹里的伟大胜利。

　　想到“伟大”真是神往。它可以改变事迹，化险为夷：

　　大概是一九二八年罢！那时民运尚未明令停止，学生们尚可以集会。一次学生大会的台上，发出“伟大”的声音：“我宣誓在三年之内定把不平等条约取消；如不能取消，那时候你们来制裁我？”当下，千百万青年的心弦被这声音帖伏了。三年是易去的，但总是三年以后的事！到那时“爱国有罪”，那还有学生们敢来算账？

　　一九三一年何应钦剿共失败，邻有责言，内起劲敌（粤系），可说是“内忧外患”交逼之时。然而“亲征电”一出：“我亲自出马，不是共死，便是我亡，如共不死，我必死于章贡之间，此电即作为我的遗嘱。”这一“伟大”呼声，果然内外归心，稳住了剿共正统。虽然以后我并未亡，但共也没死，在逻辑上尽可以说得过去。

　　一九三四年江西将领联名请求离开江西去抗日，这是一大危险，可以使剿共之功废于一旦。然而“伟大”的声音又来了：“革命军人应不怕死。你们怕共匪——怕死，借口抗日要离开江西，这是革命军人所应有的吗？……敢有再言抗日者杀无赦！”人谁不怕杀，只得硬着头皮，向前乱冲，终于使得江西的“共匪”不能不突围而去。

　　“伟大”的事情多着！时和空需要某种“伟大”即有所谓某种“伟大”出现，如所谓“大无畏”、“大无私”、“一个……”、“军纪军令”、“不忍耳闻有剿共的不祥名词留于历史”……等等，都有其“伟大”的作用。

　　就如华清池这“伟大”吧！我们在攀援时，确也悠然神往，争站在“伟大”的字前留影：一根突出的石，攀上去，“临风屹立”和石上“……蒙难处”几个大字摄在一起，十分神气！惜我胆小，未敢上去。

　　华清池的浴，以前是赐的（唐诗：春寒赐浴华清池）；现在是卖，将来“解放”及于浴：自然界的温泉，为长安市民所共有，自由地躺在沙石上，自由的浴，瞻仰山腰，红瘢点点，“发思古之幽情，念伟人之不再”，也许和杨妃香泽同流千古罢！（一九四一年养病时追记）

　　永清谈乡村没头帖子，有四句的，前三句五或七字，后一句两字，点睛。余谓系歇后体所变，歇后不隐主语，此则要点出。“一二三四五六七”隐“忘八”；“孝悌忠信礼义廉”隐“无耻”，这叫歇后。不记在何书上见一首歇后诗录下：“抛却刑于寡（妻）、来看未丧斯（文）。只缘四海困（穷），博得七年之（病）。半折援之以（手），全昏请问其（日）。待过子游子（夏），弃甲曳兵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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