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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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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了,太阳快要落了。太阳在那村庄后边的小竹林里透着红光,水牛在水田里慢慢地走着。火车经过人家的旁边,那一家里的小孩三两一伙地站出来看着火车。那孩子们呆呆地站着,似乎让那轰隆隆响着的火车把他惊呆了的样子。上海打仗多久了,似乎他们这里看不出来什么痕迹,或者再过一会有运兵的车开来。马伯乐这样地想着。但是不一会天就黑了,天空是没有月亮的,只有星星。车厢里是没有灯光的,只有吸烟的人们的烟火。马 伯乐想看那运兵的军车,终究没有看到,他就睡着了,而且睡的非常之熟,好像在家里一般的,打着鼾,做着梦,有时也说了一两句梦话: “真他妈的中国人……”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 太太听了,没有答言。 火车就一直向前轰隆轰隆地跑着。太太是一眼未合地在旁边坐着。因为大卫已经睡着,雅格已经睡着了,约瑟也睡着了。 雅格睡在妈妈的怀里。大卫像他父亲似的靠着那角落垂着头睡着。至于约瑟可就大大方方地独占了多半张椅子,好像一张小床似的,他睡在那上边,而且他睡得很舒服。他把他的腿伸了出来,时时用那硬皮鞋的脚跟踢着大卫的膝盖。约瑟的习惯是每一翻身都是很猛烈的母亲怕他从椅子上跌了下来,所以要时时留心着他。 睡到了八九点钟,寒气就袭来了,这个孩子打一个喷嚏,那个孩子咳嗽一声,做母亲的给这个用外套盖一盖,给那个用绒线衣裹一裹。又加上很多东西,怕是人都睡着了给人家拿走,所以马怕乐太太是一直连眼也未合的。 到了更夜深的时候,不但马伯乐的全家睡的不可开交了,就是全车厢的人也都大睡起来。打呼的打呼,打哼的打哼,咬牙的,骂人的,说话的,各种声响都响起来了。 全车厢里似乎只有马伯乐的太太没有睡,她抬头一看,各个人的脸上都呈着怪现象,咬着嘴唇的,皱着鼻子的,使人看了很害怕。而马伯乐太太,从来又未见过。 马伯乐太太从来没有坐过三等车。这都是马伯乐主意,他说逃难的时候,省钱第一,所以坐了三等车。 太太越看越怕,想要叫醒了马伯乐为她做伴,她又看他睡得那样恋恋不舍,几次想要叫,也都停止了,还是自己忍耐着。 忽然就是背后那座位上有一个哇的一声跳起来了。原来不是什么神奇鬼怪,而是一个包袱从高处掉落在他的头上了。但是可把马伯乐太太吓坏了,她拉着马怕乐那睡得仍旧很好的身子叫着: “保罗,保罗!” 马伯乐正是睡得很好的,哪里会能醒了过来,于是就半醒不醒的,用手打着太太拉他不放的胳膊说: “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 太太说: “保罗,你醒一醒……” 马伯乐连听也没有听见,就又格格咬着牙睡着了。 那淞江桥可不知他在梦里完全忘了没有。 等马伯乐醒来的时候,世界已经大变了,喊的喊,叫的叫,已经有点近于震天震地的了。 马伯乐那垂着的脖颈,忽然间抬起来,他听太太说淞江桥到了,他把脖子一直,把眼一擦,第二句没有,就说: “抢呵!” 大概他还没有十分醒透,他拿起他那手电筒来,他的背包和干粮袋都不要了,就往前跑了去。跑到车门口一看,那下火车的人,早已缕缕成群的了。 马伯乐一看: “到时候可怎么办哪!” 他说完了,他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对,还要到什么时候,这就是那时候了,他想。 夜是黑沉沉的,而且刚刚睡醒,身上觉得非常寒冷,而且不住地打战。马伯乐想,在家里这不正是睡觉的时候吗?马伯乐于是心里也非常酸楚,好像这车厢里若能容他再睡一觉的话,他就要再睡一觉再下车的,但是哪里可能,这真是妄想。 于是马伯乐也只得随着大流,带着孩子和太太走出车厢来了。 一走出车厢来,只听得远近叫喊,喊声连天。至于淞江桥在哪边呢?是看也看不见的,只好加入到人群里去,顺着人群的大流,往前流着。 走上半里路,才到了桥边。在这半里路之中,落荒的落荒,走散的走散,连哭带叫的就一齐到了这桥边了。 马伯乐在最前边已经到了。太太和孩子还没有到。 既然到了桥边,停无处停,等无处等。在后边的要挤着那在前边的,挤倒了之后,就踏着那在前边的越过去了。 人们都走的非常之快,类似旋风,好像急流。一边走着,一边呜噢地喊着。那在前的人们已经抢过淞江桥去了。因为夜是黑的,只听到喊声,而看不见人影,好像大地还是茫茫的一片。那声音在远处听来,好像天地间凭空就来了那种声音,那声音是坚强的,是受着压抑的,似乎不是从人的嘴发出来,而好像从一个小箱挤出来的。 马伯乐既然来到了桥头,站不能站,停不能停,往桥下一看,那白亮亮的大水,好像水银那么凝炼。马伯乐一看,就害怕了。 因为他的体力是一点也没有了。他的大箱子五十来斤,他的雅格三十来斤,他的干粮袋热水瓶之类一共有二十多斤,共一百来斤吧。 那么瘦瘦的一个马伯乐,让他担负了一百斤的重量,总算太过了一点。 所以当他来到了那桥头,他一看那桥下的水,他的头就晕转了起来,像是要跌倒的样子,头重脚轻。他想: “怕是要过不去桥吧?” 可是后来的人,一步都不让他停住,渲着,冲着,往前推着,情景十分可怕。马伯乐想,太太怎么还不到呢?在前一刻他们还是喊着彼此联系着的,现在连喊声也听不见了。马伯乐想,也许因为大家都喊,把声音喊乱了,而听不出来是谁的喊声了,因此马伯乐只在那声音的海里边,仔细地听着,分辨着,寻找着。那些声音里边,似乎就有太太的声音。再一细听,就完全不是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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