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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过了不一会儿,约瑟又跑了,跑到车厢的尽头去,那里有一个穿着红夹袄的小孩坐在一个女人的膝盖上。约瑟跑到那里就把那四五岁的小孩子给拉下来了。拉下来就打,不问原由。

  过后马伯乐就问为什么打小孩子呢?

  约瑟说:

  “他看我嘛!他两个眼睛盯盯地看我。”

  于是马伯乐和太太都笑了。

  并没有因此教训约瑟一番,反而把他夸奖了一顿,说:

  “约瑟这孩子真不了得,好大的胆子,不管老少,要打就打,真有点气魄呢,不怪他爷爷说将来这孩子不做希特勒也做莫索里尼。”

  太太把手在约瑟的头上转了一圈,两个眼睛笑得一条缝似的,又说:

  “中国的小孩,若都像约瑟似的,中国亡不了,管你是谁呢,一律地打过去。”

  约瑟一听,心里非常满意,虽然母亲所说的希特勒他不大明白,但他看神色也看得出来,母亲是在赞美他了。

  经过一番赞美,约瑟才算休息下来,才算暂时地停止了打人的念头。每当约瑟打人的时候,旁边若没有人叫好,他就总觉得打的不够,还要打下去。若是旁边一有人叫好,他就打得更有兴趣,也是非打下去不可。只有他的祖父或是他的母亲在旁边的时候,稍加以赞美,他就停下来了,因为他的演技已经得到了他亲信的人赞赏了。

  但做母亲的始终不大知道约瑟的这种心理,所以有时惹出来许多乱子。比方约瑟打人的时候,母亲就阻止他,他就要非打不可,闹到后来,就是打不到那对象,也要躺在地上打滚的,或是气疯了,竟打起母亲来。

  现在约瑟是非常和气的,伸出手去向他的哥哥大卫借了那热水瓶的瓶盖在喝着热水(因为他的瓶盖在火车上挤丢了)。喝完了过去好好地把那瓶盖给盖在水瓶上了。这在平常都是不可能的,平常他用人家的东西的时候,伸手就抢。用完了,随手就往地上一抛。大卫若说他抛得不对,比方这水瓶盖吧,他过去就敢用脚把它踏扁了。

  马伯乐他们的全家,到现在火车都快开了,他们还是很整齐的,精神也都十分良好,虽然约瑟出了两次乱子,但这两次乱子都出在穷人身上,不要紧。因为那个老头,无子无妻,穿得又那么破烂,显然他不是个有钱有势的,是一个穷老头子,打一打又怕什么的。还有那个小孩,更不算什么了,头上留着一撮毛,身穿红夹袄一看就知道是个乡下孩子,就专看她头上那撮毛,打了她也不要紧。

  所以约瑟虽然出了两次乱子,但在全家人的精神上,并没有一点坏影响。同时因为他们干粮充足,武装齐备,所以在这一辆车厢上,只有他们是最OK的。

  他们对面占着两排椅子,三个小孩,两个大人,而又那么整整齐齐的,穿得全身利落,实在是使人羡慕。

  三个孩子,一律短裤。一看上去,就起一种轻捷便利的感觉,就好像说,到了淞江桥,在那一场斗争里,他们的全家非优胜不可。因为一开头他们就有了组织了,就有了准备了,而这种准备和组织,当面就可看到的。不信就看小雅格吧,那精神是非常饱满的,右手按着干粮袋,左手按着手电筒,并且时时问着,淞江桥可什么时候到呢?

  母亲也只好说:

  “快快。”

  其实火车还没有开呢。

  第三章

  马伯乐的这一次上火车,并没有喜,也没有忧,而是很平静地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得很好。箱子、网篮也都放好了,孩子们也都很规矩地坐在那里了。

  “虽然说约瑟总有点不大规矩,但有他的母亲看管着他,所以他也就不必分神了。

  他的心情觉得非常的凝炼。虽然他坐的是三等车,未免要闹嚷嚷的,孩子哭,女人叫的,乱乱杂杂的闹得人头发昏,眼发乱。

  但是这一点都不影响马伯乐,他是静静地坐着,他的心里非常沉静,他用眼睛看着他们,他用耳朵听着他们,但是又都好像看也没有看见,听也没有听见的样子。那些吵杂的声音绝对不能搅扰着他。他平静到万分了。好像他那最了不起的淞江桥,到了现在也没有什么伟大了似的,好像也并没有在他的眼下了。

  他是平静的,他非常舒服,他靠着窗子坐着。他时时张大了嘴,呼吸着新鲜空气,并且从窗子往外又可以看风景。

  因为马伯乐的心境变得非常宽大,有人把东西从车窗抛进来,抛在他的头上了,他也并不生气,他只把嘴角往右略略一歪,他就把那东西发落到地上去了。

  他向太太说:

  “你看,你看那些人带着多少东西!到了淤江桥他可是要倒霉的。”

  过一会,他又叫着太太:

  “看着吧,这火车还不开,人越来越多了。”

  过一会,他又告诉太大:

  “你看那些来的晚的,到了火车上,还能有地方坐?就是站着也怕没有地方了。”

  过了一会,他又用手指着太太:

  “你看吧,你看!”

  太太一看,在火车外边挤倒了一个小孩,那小孩跌的满鼻子流血。

  马伯乐看了这种景况,他一点也不慌张,困为他觉得他们自己是绝没有这种危险的了,已经安安泰泰的,全家都各得其所了。

  马伯乐安安然然地坐着,安安然然地看着,安安然然地听着。但都是看若未见,听若未闻,他已经达到了一种静观的境界。

  火车一时还开不出站去。他们上了火车差不多有半点钟的光景了。这若在平常,马伯乐一定又要坐立不安,或者是嘴里骂着:“真他妈的中国人。”但是今天,他觉得一切都合适,一切都是很和谐的,所以那种暴乱的感情根本就不能发生。像今天这种情形,并不是他自己镇定着他自己,并不像往常似的,他已经害怕了,他的脸色已经吓白了,他还嘴里不断他说:

  “不害怕,不害怕。”

  而今天并不是人工的,而是自然的,他就非常地平静。

  这都是因为一上手他就顺利了。

  太太,孩子,东西,一样未丢,这不是顺利是什么?

  火车一开了起来,马伯乐就顺着地平线看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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