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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还没走到板门,白狗就停下了,并且打着,他有些牵不住它了。

  “你不走吗?你……大白……”

  我取来钥匙给他开了门。

  在井沿的地方,狗背上的东西,就全都弄翻了。在石碾上摆着小圆筐和铜茶壶这一切。

  “有二伯……你回家吗?”若是不回家为什么带着这些东西呢!

  “嗯……你二伯……”

  白狗跑得很远的了。

  “这儿不是你二伯的家,你二伯别处也没有家。”

  “来……”他招呼着大白狗:“不让你背东西……就来吧……”

  他好象要去抱那狗似的张开了两臂。

  “我要等到开春……就不行……”他拿起了铜水壶和别的一切。

  我想他是一定要走了。

  我看着远处白雪里边的大门。

  但他转回身去,又向着板门走了回来,他走动的时候,好象肩上担着水桶的人一样,东边摇着,西边摇着。

  “二伯,你是忘下了什么东西?”

  但回答着我的只有水壶盖上的铜环……咯铃铃咯铃铃……

  他是去牵大白狗吧?对这件事我很感到趣味,所以我抛弃了小朋友们,跟在有二伯的背后。

  走到厢房门口,他就进去了,戴着龙头的白狗,他象没有看见它。

  他是忘下了什么东西?

  但他什么也不去拿,坐在炕沿上,那所有的全套的零碎完全照样在背上和胸上压着他。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连自己也不能知道我是已经向着他的旁边走去。

  “花子!你关上门……来……”他按着从身上退下来的东西……“你来看看!”

  我看到的是些什么呢?

  掀起席子来,他抓了一把:

  “就是这个……”而后他把谷粒抛到地上:“这不明明是往外撵我吗……腰疼……腿疼没有人看见……这炕暖倒记住啦!说是没有米吃,这谷子又潮湿……垫在这炕下炀几天……十几天啦……一寸多厚……烧点火还能热上来……暖!……

  想是等到开春……这衣裳不抗风……”

  他拿起扫帚来,扫着窗棂上的霜雪,又扫着墙壁:

  “这是些什么?吃糖可就不用花钱?”

  随后他烧起火来,柴草就着在灶口外边,他的胡子上小白冰溜变成了水,而我的眼睛流着泪……那烟遮没了他和我。

  他说他七岁上被狼咬了一口,八岁上被驴子踢掉一个脚趾……我问他:

  “老虎,真的,山上的你看见过吗?”

  他说:“那倒没有。”

  我又问他:

  “大象你看见过吗?”

  而他就不说到这上面来。他说他放牛放了几年,放猪放了几年……

  “你二伯三个月没有娘……六个月没有爹……在叔叔家里住到整整七岁,就象你这么大……”

  “象我这么大怎么的呢?”他不说到狼和虎我就不愿意听。

  ”象你那么大就给人家放猪去啦吧……”

  “狼咬你就是象我那大咬的?咬完啦,你还敢再上山不敢啦……”

  “不敢,哼……在自家里是孩子……在别人就当大人看……不敢……不敢……回家去……你二伯也是怕呀……为此哭过一些……好打也挨过一些……”

  我再问他:“狼就咬过一回?”

  他就不说狼,而说一些别的:又是那年他给人家当过喂马的……又是我爷爷怎么把他领到家里来的……又是什么五月里樱桃开花啦……又是:“你二伯前些年也想给你娶个二大娘……”

  我知道他又是从前那一套,我冲开了门站在院心去了。被烟所伤痛的眼睛什么也不能看了,只是流着泪……

  但有二伯摊在火堆旁边,幽幽的起着哭声……

  我走向上房去了,太阳晒着我,还有别的白色的闪光,它们都来包围了我;或是在前面迎接着,或是从后面迫赶着我站在台阶上,向四面看看,那么多纯白而闪光的房顶!那么多闪光的树枝!它们好象白石雕成的珊瑚树似的站在一些房子中间。

  有二伯的哭声更高了的时候,我就对着这眼前的一切更爱:它们多么接近,比方雪地是踏在我的脚下,那些房顶和树枝就是我的邻家,太阳虽然远一点,然而也来照在我的头上。

  春天,我进了附近的小学校。

  有二伯从此也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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