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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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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这些话若不去打断他,他就会永久说下去:从幼小说到长大,再说到锅台上的瓦盆……再从瓦盆回到他幼年吃过的那个饭团上去。我知道他又是这一套,很使我起反感,我讨厌他,我就把红柿子放在火上去烧着,看一看烧熟是个什么样? “去去……那有你这样的孩子呢?人家烘点火暖暖……你也必得弄灭它……去,上一边去烧去……”他看着火堆喊着。 我穿上鞋就跑了,房门是开着,所以那骂的声音很大: “鬼头鬼脑的,干些什么事?你们家里……尽是些耗子……” 有二伯和后园里的老茄子一样,是灰白了,然而老茄子一天比一天静默下去,好象完全任凭了命运。可是有二伯从东墙骂到西墙,从扫地的扫帚骂到水桶……而后他骂着他自己的草帽…… “……王八蛋……这是什么东西……去你的吧……没有人心!夏不遮凉,冬不抗寒……” 后来他还是把草帽戴上,跟着杨厨子的水桶走到井沿上去,他并不坐到石碾上,跟着水桶又回来了。 “王八蛋……你还算个牲口……你黑心粒……”他看看墙根的猪说。 他一转身又看到了一群鸭子: “那天都杀了你们……一天到晚呱呱的……他妈的若是个人,也是个闲人。都杀了你们……别享福……吃得溜溜胖……溜溜肥……” 后园里的葵花子,完全成熟了,那过重的头柄几乎折断了它自己的身子。玉米有的只带了叶子站在那里,有的还挂着稀少的玉米棒。黄瓜老在架上了,赫黄色的,麻裂了皮,有的束上了红色的带子,母亲规定了它们:来年做为种子。葵花子也是一样,在它们的颈间也有的是挂了红布条。只有已经发了灰白的老茄子还都自由的吊在枝棵上,因为它们的内面,完全是黑色的子粒,孩子们既然不吃它,厨子也总不采它。 只有红柿子,红得更快,一个跟着一个,一堆跟着一堆。 好象捣衣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了一样。 有二伯在一个清凉的早晨,和那捣衣裳的声音一道倒在院心了。 我们这些孩子们围绕着他,邻人们也围绕着他,但当他爬起来的时候,邻人们又都向他让开了路。 他跑过去。又倒下来了。父亲好象什么也没做,只在有二伯的头上拍了一下。 照这样做了好几次,有二伯只是和一条卷虫似的滚着。 父亲却和一部机器似的那么灵巧。他读书看报时的眼镜也还戴着,他叉着腿,有二伯来了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白绸衫的襟角很和谐的抖了一下。 “有二……你这小子混蛋……一天到晚,你骂什么……有吃有喝,你还要挣命……你个祖宗的!” 有二伯什么声音也没有。倒了的时候,他想法子爬起来,爬起来他就向前走着,走到父亲的地方他又倒了下来。 等他再倒了下来的时候,邻人们也不去围绕着他。母亲始终是站在台阶上。杨安在柴堆旁边,胸前立着竹帚……邻家的老祖母在板门外被风吹着她头上的蓝色的花。还有管事的……还有小哑巴……还有我不认识的人,他们都靠到墙根上去。 到后来有二伯枕着他自己的血,不再起来了,脚趾上扎着的那块麻绳脱落在旁边,烟荷包上的小圆葫芦,只留了一些片沫在他的左近。鸡叫着,但是跑得那么远……只有鸭子来啄食那地上的血液。 我看到一个绿头顶的鸭子和一个花脖子的。 冬天一来了的时候,那榆树的叶子,连一棵也不能够存在,因为是一棵孤树,所有从四面来的风,都摇得到它。所以每夜听着火炉盖上茶壶咝咝的声音的时候,我就从后窗看着那棵大树,白的,穿起了鹅毛似的……连那顶小的枝子也胖了一些。太阳来了的时候,榆树也会闪光,和闪光的房顶,闪光的地面一样。 起初,我们是玩着堆雪人,后来就厌倦了,改为拖狗爬犁了,大白狗的脖子上每天束着绳子,杨安给我们做起来的爬犁。起初,大白狗完全不走正路,它往狗窝里面跑,往厨房里面跑。我们打着它,终于使它习惯下来,但也常常兜着圈子,把我们全数扣在雪地上。它每这样做了一次,我们就一天不许它吃东西,嘴上给他挂了龙头。 但这它又受不惯,总是闹着,叫着……用腿抓着雪地,所以我们把它束到马桩子上。 不知为什么?有二伯把它解了下来,他的手又颤颤得那么厉害。 而后他把狗牵到厢房里去,好象牵着一匹小马一样…… 过了一会出来了,白狗的背上压着不少东西:草帽顶,铜水壶,豆油灯碗,方枕头,团蒲扇……小圆筐……好象一辆搬家的小车。 有二伯则挟着他的棉被。 “二伯!你要回家吗?” 他总常说“走走”。我想“走”就是回家的意思。 “你二伯……嗯……”那被子流下来的棉花一块一块的沾污了雪地,黑灰似的在雪地上滚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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