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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评论(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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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在这里我们没有工夫讨论情感同幻想为什么那样重要。天经地义的道理底本身光明正大有什么可笑的呢?不过正因为他们是天经地义,人人应该已经习知,谁若还来讲他,足见他缺乏常识,所以可笑了。我们现在要研究的是《冬夜》里这两种成分到底有多少。先讲幻象。 幻象在中国文学里素来似乎很薄弱。新文学——新诗里尤其缺乏这种质素,所以读起来总是淡而寡味,而且有时野俗得不堪。《草儿》《冬夜》两诗集同有此病;今来查验冬夜。先从小的地方起,我们来看《冬夜》的用字何如。前面我已指出叠字法的例子很多;在那里从音节的一方面看来,滥用叠字便是重复,其结果便是单调的感效。在这里从幻想一方面看米,滥用叠字的罪过更大,——就是幻想自身的亏缺。魏莱(Arthur Waiey)讲中国文里形容词没有西文里用得精密;如形容天则曰“青天”,“蓝天”,“云天”,但从没有称为“凯旋”(triumphant)或“鞭于恐怖”(terror scourged)者,这种批评《冬夜》也难脱逃。他那所用的字眼——形容词状词——差不多还是旧文库里的那一套老存蓄。在这堆旧字眼里,叠字法究居大半;如“高山正苍苍,大野正茫茫;”“新鬼们哟哟的叫,故鬼们啾啾的哭;”“风来草拜声萧箫;”“华表巍巍没字碑,”等等,不计其数。这种空空疏疏模模糊糊的描写法使读者丝毫得不着一点具体的印象,当然是弱于幻想力的结果。斯宾塞同拉拔克(Lubbock)两人都讲重复的原则——即节奏——帮助造成了很“原始的”字。拉拔克并发现原始民族的文字中每一千字有三十八至一百七十字是叠音字,但欧洲底文字中每千字只有两字是的。这个统计正好证明欧洲文字的进化不复依赖重叠抽象的声音去表示他们的意象,但他们的幻想之力能使他们以具体的意象自缀成字。中国文字里叠音字也极多,这正是他的缺点。新诗应该急起担负改良的责任。 《冬夜》里用字既已如上述,幻想之空疏庸俗,大体上也可想而知了。全集除极少数外稍微有些淡薄的幻想的点缀,其余的恰好用作者自己的话表明—— “这间看看空着, 那间看看还是空着,…… 怎样的空虚无聊!” 最有趣的一个例是《送缉斋》的第三四行—— “行客们磨蚁般打旋, 等候着什么似的。” 用打旋的磨蚁比月台上等车的熙熙攘攘的行客们,真是再妙没有了。但是底下连着一句“等候着什么似的,”那“什么”到底是什么呢,就想不出了。两截互相比照可以量出作者的“笔力”之所能到同所不能到之处了。《冬夜》里见“笔力”——富于幻想的作品也有些。写景的如《春水船》里胡适教授所赏的一段,不必再引了。《绍兴西郭门头的半夜》底头几行径直是一截活动影片了—— “乌篷推起,我踞在船头上。 三里——五里—— 如画的女墙傍在眼前; 臃肿的山,那瘦怯的塔, 也悄悄的各自移动。” 同首末节里描写铁炉的一段也就惟妙惟肖了,—— “风炉抽动,蓬蓬地涌起一股火柱, 上下眩耀着四围。 酱赭的皮肉,蓝紫的筋和脉, 都在血黄色的芒角下赤裸裸地。 流铁红满了勺子,猛然间泻出; 银电的一溜,花筒也似的喷溅。 眩人底光呀!劳人底工呀!” 还有《在路上的恐怖》中的这一段,也写得历历如画。—— “一盏黄蜡般的油灯, 射那灰尘扑落的方方格子。 她灯前做着活计, 红皴皴的脸映着侧面来的火光, 手很应节的来往。” 有一处用笔较为轻淡,而其成效则可与《草儿》中写景最佳处抗衡。—— “落日恋着树梢, 羊缚在树边低着头颈吃草, 墩傍的人家赶那晚晴晾衣。” 其余的意象很好颇有征引的价值者,便是下面这些了。—— “…… 也暂时温暖起‘儿时’底滋味, 依稀酒样的酽,睡样的甜。” “或者傻小孩子底手, 把和生命一起来的铁链, 像粉条扯得寸断了, 抹一抹尊者的金脸。” “锄头亲遍地母嘴, 刀头喝饱人间血!” “有人煨灶猫般的蜷着, 听风雨底眠儿歌, 催他迷迷胡胡向着一处。” 上列的四个例在《冬夜》里都算特出的佳句;但是比起冰心女士底—— “听声声算命的锣儿, 敲破世人的命运。” 或郭沫若君底—— “弯弯的海岸,好像Cupid的弓弩呀! 人的生命便是箭,正在海上放射呀!” 便又差远了。这两位诗人的话,不独意象奇警,而且思想隽远耐人咀嚼。《冬夜》还有些写景写物的地方,能加以主观的渲染,所以显得生动得很,此即华茨活所谓“渗透物象底生命里去了”,—— “岸旁的丛草没消尽他底绿意, 明知道是一年最晚的容光了, 垂垂的快蘸着小河底脸。 树迎着风,草迎着风; 他俩实在都老了, 尽是皮赖着。 不然—— 晚秋也太憔悴啊!” 但这里的意思和《风底话》里颇有些雷同,—— “白云粘在天上, 一片一团的嵌着堆着。小河对他, 也板起灰色脸皮不声不响。 枝儿枯了,叶儿黄了 但他俩忘不了一年来的情意, 愿厮守老丑的光阴, 安安稳稳的挨在一起。 集中有最好的意象的句子,现在我差不多都举了。可惜这些在全集中只算是一个很微很微的分数。 恐怕《冬夜》所以缺少很有幻象的作品,是因为作者对于诗——艺术的根本观念底错误。作者的诗的进化的还原论内包括两个最紧要之点,民众化的艺术与为善的艺术。这篇文已经梁实秋君驳过了,我不必赘述。且限于篇幅也不能赘述。我现在只要将俞君底作品底缺憾指出来,并且证明这些缺憾确是作者底谬误的主张底必然的结果。《冬夜》自序里讲道“我只愿随随便便的,活活泼泼的,借当代的言语,去表现出自我,在人类中间的我,为爱而活着的我。至于表现出的……是诗不是诗,这都和我的本意无关,我以为如要顾念到这些问题,就可根本上无意于做诗,且亦无所谓诗了。”俞君把做诗看作这样容易,这样随便,难怪他做不出好诗来。鸠伯(Joubert)讲:“没有一个不能驰魂褫魄的东西能成为诗的,在一方面讲,lyre是样有翅膀的乐器。”麦克孙姆(Hiram Maxim)讲:“作诗永远是一个创造庄严底动作。”诗本来是个抬高的东西,俞君反拚命底把他往下拉,拉到打铁的抬轿的一般程度。我并不看轻打铁抬轿的底人格,但我确乎相信他们不是作好诗懂好诗的人。不独他们,便是科学家哲学家也同他们一样。诗是诗人作的,犹之乎铁是打铁的打的,轿是抬轿的抬的。惟其俞君要用打铁抬轿的身分眼光,依他们的程度去作诗,所以就闹出这一类的把戏来了,—— “怕疑心我是偷儿呢; 这也说不定有的。 但他们也太装幌子了! 老实说一句; 在您贵庙里 我透熟的了, 可偷的有什么? 神像,房子,那地皮!” “列车斗的寂然, 到哪一站了? 我起来看看。 路灯上写着‘泊头’, 我知道,到的是泊头。 过了多少站, 泊头底经过又非一次, 我怎么独关心今天底泊头呢?” “‘八毛钱一筐!’ 卖梨者底呼声。 我渴极了, 却没有这八毛钱。 梨始终在筐子里, 现在也许还在筐子里, 但久已不关我了, 这是我这次过泊头,最遗恨的一件事。” 照这样看来,难怪作者讲:“我严正声明我做的不是诗。”新诗假若还受人攻击,受人贱视,定归这类的作品负责。《冬夜》里还有些零碎的句子,径直是村夫市侩底口吻,实在令人不堪—— “路边,小山似的起来, 是山吗?呸! 瓦砾堆满了的‘高墩墩’。” “枯骨头,华表巍巍没字碑, 招什么?招个——呸!” “去远了—— 啥!回来吧!” “来时拉纤,去时溜烟;” 同 “就难免‘蹩脚’样的拖泥带水。” 戴叔伦讲:“诗人之词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作诗该当怎样雍容冲雅,“温柔敦厚”!我真不知道俞君怎么相信这种叫嚣粗俗之气便可入诗!难道这就是所谓“民众化”者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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