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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元(5)


  会长与那些终天拿着枪杆的年轻人,却都同声称许小住的本领。他只有一杆本地造的步枪,不到一百粒的子弹,他哥一定是用的扣刨的土炮,这样土匪便攻不进去,还得发火,谁说办联庄会不行?当初买枪不愿意,现在可救了急!没有这杆枪怕不都得死?……也许绑一个去,老蒲那个破费可更大了……尤其是镇上的头领们经过这次的试验之后,知道本地造的木枪真能用,放几排子弹,炸不了,工人的手段真高妙,不亚于兵工厂里的机器货。他们在当天开过一次淡话会,报县,搜匪,合剿,加紧防守,末后一条决议是老蒲的这次意外事,日后由会上送他几十元的安家费。

  一切进行很顺利,过了两天大家便似乎忘了这场惨劫,渐渐的少人谈论了。

  老蒲家三辈子安住的茔地旁边的房子不能再住了,更盖不起,也没有再与土匪开仗的胆力。抱着火弹烧裂的胸膛,老人到处求面子说情,求着搬到镇里一间农场上的小团屋子暂住。

  一个月后,小住的腿伤痊愈,只是他那小侄子的屁股红肿烂发,经过镇上洋药房的三次手术取出子弹来,终于因为孩子太小,流血过多,整整三十五天,这无罪无辜的小生命随着他的老诚的爹到土底下去了。

  又是一次的医药费几十元。

  旧债还不了,添上新的,转典了二亩的地价,老蒲总算把这场横祸搪过去。虽然他的伶俐的媳妇还病着不能起身,据医生说,他可放心,不至于有第三条人命了。

  会上的捐赠是一句话,过了这许久并没有下文。别人都说还得老蒲自己去认真叩求那些头领们才是合乎次序的办法。但向来是服从规矩的老蒲却有下面的答复:

  “罢,……我……人死得起!两个呀,两条性命送了人,这几十块钱我还能昧心去使,……昧心去使!这……”这老实人现在只能说这两句话了。

  独有那杆本地造的步枪,老蒲每见它倚在门后,眼都气得发红。有一天他叫小住肩着这不祥的祸根,自己领着去缴还段长,说是枪钱不提了,这个东西会上可以收留,好在他家现在不住在野外,更用不到。

  “哪能行!这个例子开不得,东缴,西缴,有事谁还出差,咱大家的会不完了?在这里住,你们到时候也得扛枪呀,你这老糊涂,没有它,小住的性命还到今天?……哈哈!……”

  于是小住便只好又肩着这不祥的祸根到那间团屋子中去。

  深秋到了。

  老蒲再不能给人当差,他不能吃多饭,一个人楞着花眼看天,咕咕哝哝地不知自己对自己说些什么话,耳朵也聋了许多。小住自从腿伤好后,因为自家的典地转典出去还了债,虽然还种着人家的,可是到这个时候田地里也没有甚活计。他不常在家。他只得了镇上人们的赞许,枪法、胆气,这样那样的好评语,能够使他怎样呢?现在家里十分困难,有时每天只能吃一顿早饭,他这年轻有力的小伙子是受不了半饱的虐待的。

  他常常与伍德在各处混,好在老蒲如今再没有心思去管他的闲事了。

  自从伍德把小住从灰堆里背出来,那时起,小住知道这个年轻人不止是一个无产无业的街滑子了。虽然人人烦恶他多嘴多舌,小住却与他十分投合。自从家里没了活计,又是在悲惨困苦中数着日子过,小住觉得再也忍不下去。

  某夜,没明天,正落着凄冷白露,镇上人家都没开门。小住家的团屋外面有人吹着口哨,马上小住从屋里跳出来。

  “伍德,你都办好了?……”他惶张地问。

  “你真是雏子,这不好办,我与他们哪个不是拉膀子、打屁股,还有不成?这不是!”他从小破夹袄里摸索出尺多长的一件铁东西。

  “还有子弹,……快取出来,咱有投奔,我不是都交代好了?……”

  小住返身进去,从单扇门后头提过了那杆拚命的步枪。

  “就是,……他老人家……”小住对着小窗眼抹着眼泪。

  “你能养活他?……不能,就远处去……回来也许有人请你当队长。”……伍德永远是好说趣话。

  “快,……绳子都拴好了,再晚怕碰见人便缒不出去……”

  小住什么话也不说,随着他的新生活的指引者向密层的露点中走去。

  第二天,镇上东炮台的看守丢了一杆盒子枪、一袋子弹,而老蒲家的五十块大洋买来的祸根子也与小住同时不见了。

  一九三三年七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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