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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元(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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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事:谁领了枪去,镇上盖印子,不许随便送人,只可留着自己用。会上多早派着出差,连枪带人一起去。丢了枪,小心:就有通匪的罪!——不是罪,也有嫌疑。”这些话段长是在最后说的,大家因为要筹钱弄枪已经十分着急,有枪后的规则自然还不曾留心听。然而现在老蒲却把这有枪后的规则想到了。 双重的忧恐使老蒲的烟量扩大了,吃一袋又是一袋。他现在并没有话对这莽撞的年轻人讲。 “爹,你在镇上熟呀,当差这么些年,不会求人?向段长,——更向会长求求情,就算咱多捐十块八块钱,不要枪难道不行?”伶俐的大媳妇向老蒲献出了这条妙计。 “嗳!……这份心我还来得及。人老了,镇上也有点老面子,大家又看我老实,年纪大,话也比较容易说。可是我已经碰了一回钉子了……” “去找的会长?”小住的大哥问。 “可不是。会长不是比我的主人下一辈,他年轻,人又好说话,实在还是我从小时候看着他在奶妈的怀里长大的。自然我亲自去的,……他说的也有情理。” 始终对于这件事怀抱着另一种心情的小住突然地问他爹:“什么情理,他说?” “他是会长,他说关于各段上谁该买枪的事,有各段的段长,他管不了……县长这次决心要严办,谁也不敢徇私……他这么说。” “哼!他管不着,可是咱哪里来的五亩地?果然有?咱就按章程买枪也行。” “我说的,我当场对段长说的,……不中用。段长,他以为不会教咱花冤枉钱,调查得明明白白,都说咱这几年日子好,就算地亩不够,枪也得要。” 老蒲的破青布烟包中的烟叶都吸尽了,他机械地仍然一手捏着袋斗向烟斗里装,虽然装不上还不肯放手。 “这何苦,谁不是老邻居,怎么这样强辞夺理!”大媳妇叹息着说。 接着她的丈夫在青石条上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要谁说也不行,不止咱这一家。谁违背规矩就得按规矩办。镇上现下就拴着好几个。我又想谁这么狠心给咱上这笔缘簿?我处处小心,一辈子没曾说句狂话,如今还有这等事!小住,像你那个楞头楞脑的样子,早不定闯下什么乱子……” “哼,既然没有法,也还是得另想法借钱。也别尽着说二弟,他心里也一样的难过。” 媳妇的劝解话没说完,小住霍地站了起来。 “枪,非要不可?好!典地不吃饭也要枪!到现在跑着求人中鸟用。来吧,有枪谁不会放,有了枪我干。出差,打人,也好玩。这年头有也净,没有也净,爹,你想什么?” “钱呢?”他大哥说出这两个没力气的字。 小住冷笑了一声,没说出弄钱的方法来。即时一片乌黑的云头将淡淡的月亮遮住,风从他们头上吹过,似乎要落雨。 黑暗中没有一点点亮光,老蒲呆呆地在碎石子上扣着铜烟斗。 他们暂时都不说什么话。 隔着老蒲家借了款子领到本地造步枪以后的一个月。 刚刚过了中秋节两天的夜间。 近来因为镇上忙着办起大规模的联庄会,骤然添了不少的枪支,又轮流着值班看门。办会的头目们时时得到县长的奖许;而地方上这个把月内没出什么乱子,所以都很高兴。中秋节的月下他们开了一个盛大的欢筵,喝了不少的白干酒,接着在镇上一个有女人的俱乐部里打整宿牌,所有的团丁们也得过酒肉的节赏,大家十分欢畅。这一夜是一位小头目在家里请会长和本段段长吃酒,接续中秋夜的余兴。恰好这夜宴的所在距离老蒲当差的房子只有百十步远,不过当中隔着一道圩门。自从天还没黑,这条巷口来了十几个背盒子枪、提步枪的团丁,与那些头领们的护兵,他们的主人早在那家人家里猜拳行令了。像这等事是巷子中不常有的热闹,女人站在门前交谈着头领们的服装;小孩子满街追着跑;连各家的几条大狗也在人群里蹿出蹿进。老蒲这天正没回到镇外的自己家里,一晚上的事他都看的清楚。 从巷子转过两个弯,不远,就是圩墙的一个炮台所在。向来晚上就有几个守夜的人住在上边。因为头领们的护兵们没处去,便都聚在这距墙外地面有将近三丈高的石炮台里。赌纸牌,喝大叶茶,消遣他们的无聊时间。 像是夜宴早已预备着通宵,那家的门户大开着,从里面传出来的胡琴四弦子的乐器与许多欢呼狂叫的声音,炮台上的人都可以听得到。 约摸是晚上十点钟以后了。老蒲在他当差住的那间小屋子里吹灭了油灯打算睡觉。自从七月中旬以来他渐渐得了失眠症,这是以前没有的事。他感到老境的逼迫与惝恍的悲哀,虽没用使利钱,幸亏自己的老面子借来的五十元大洋,到月底须要还清。而秋天的收成不很好,除掉人工吃食之外,还不知够不够上租粮的粮份。大儿子媳妇虽然是拚命干活,忙得没有白天黑夜,中什么用!债钱与租粮从哪里可以找的出?小住空空的学会放步枪的本事却格外给老蒲添上一层心事。种种原因使得他每个夜间总不能安睡,几十天里原是苍色的头发已变白了不少。 月光从破纸的窗棂子中映进来,照在草席上,更使他觉得烦扰。而隔着几道墙的老爷们的快乐声音却偏向自己的耳朵里进攻。这老人敞开胸间的布衣钮扣,一只手抚摸着根根突起的肋骨,俯看着屋子中的土地。一阵头晕几乎从炕上滚下来,方要定定神再躺下,忽地在南方,拍拍……拍,什么枪声连续响起。接着巷子里外狗声乱咬,也有人在跑动,他本能地从炕上跳下来便往门外跑。 “上炮台!上炮台!是从南面来的。”几个团丁直向巷子外蹿跳。 没睡的男女都出来看是什么事。 炮台上的砖垛子下面有几十个人头拥挤着向外看,有些胆小的人便在圩墙底探听信息。这时正南面的枪声听得很清,不是密集的子弹声,每隔几分钟响一回,从高处隐约还听得见叫骂的口音。 住在巷子的人家晓得即有乱子也是圩墙外面,好在大家都没睡觉,有的是团丁、枪弹,土匪没有大本领,不敢攻进镇来,所以都不是十分害怕。独有老蒲自从他当差的屋子跑出之后,他觉得在心口上,存放的两颗火弹现在已经爆发了!来不及作什么思索,一股邪劲把他一直提到圩墙上的炮台垛子下面,那些把着枪杆的年轻团丁都蹲在墙里,他却直立在垛子后面向前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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