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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柄(4)


  他不愿想“如果”以下的结论,好像吃了壮药,轻快地翻身跳下床来,恐怕耳朵不好用,然而近前看,双眼怪物的短针正在十二点上,顺眼看到那下面的6字,觉得里衣都冷冰冰地沾住了。

  “吃饭,吃饭回去顺道看杀人的去……”这是作屋中二月那孩子的欢叫声,他楞了楞,一口吹灭了烟灯。向后窗喊了一个字,意思是喊他正在烧饭的妻,也来不及听她应声,紧紧黑绉绸扎腰,从作屋里冲出去,并没看清还有几个伙计。

  平常日的黄沙全都在一夜换上了平铺的白毯,天空中悬着金光闪耀的太阳,朔风吹着河畔的雪,枯芦似奏着自然的冬乐。这洁白耀目的光明,这日光下的万物,都含着迎人微笑,在预备一个未来的春之新生。也仿佛特为预备这个好日子助人间行快乐典礼的兴致。但可惜这天的雪花上可纵横乱杂地印满了铁蹄与人足的深痕。

  几方丈的大圈子是马队与步兵排成的圆屏风,屏风外尽是一重重的人头。在每个柔和的颈上,他们都是精明与活力的表现,是做着各个特有姿势在群众中现出他们的脸子。几十重的人头层:种种黑的,黄瘦的,赤褐色的,铅粉与胭脂的面孔。各个面孔尽力地往上悬荡着,用灵活的瞳孔搜索那出奇的目的物。一片嘻笑的吵叫压下了河畔枯芦的叹息。

  不久,从肉屏风中塞进一群人,这显见得有高低、胜败,“王法”与“囚徒”的分别。许多壮汉扭拉着十几个只穿单布小衫、垂头的死囚。内中也有一两个挺起胸脯,用骄冷的如血的眼光向周围大众直看。那目光如冷箭一般锋利,因此周围的人头都一齐把他们的目光落到那些几乎走不成步的死囚身上,谁都慌张地避开那些箭一般的死光。

  又是一阵特别的喧嚷,人都争着向前塞,四围的脚尖都深深踏入泥地,西面城墙上还有些自鸣得意的高处立足者,俯看着拥挤人群的争闹,可笑不早找机会,好占地位。

  斜披了皮袄、连帽子都没带的三叉铁匠铺的主人也在那十几重叠压的人头中间。隔着十几步便是今早没到作房的周二哥。他们彼此望见,可不能挪动寸步,也听不见说话的声音。

  吴掌柜两只失神的眼尽在那些壮汉们的大刀下荡来荡去。他偏去向那些死囚中找,只有几个,一个也不对。心里正庆幸着。然而最后看见刀光一闪之下,执着那把云铜莲花把宝刀的凶神,没穿上衣,可曝出一脸的汗珠子,他!……正是昨夜里含着眼泪、今清早熏着酒气的筋疙瘩,啊呀!刀光下面又正是那人,那老头的大儿!脸上乌黑,一些不错。他与那些无力的死囚一样低了头,眼光已经散了。

  他——吴掌柜虽被许多人拥塞着,却自觉立不住,一口冰冷的气似从脑盖如蛇行般的钻到腹下部去,啊啊!再看拿那把精巧大刀的,一对红湿的眼光却只在注定那把明亮非常的新刀。他不看这死囚,不看这周围的种种面孔。

  “一、二、三、……十五个……十五个东西!”周围的红口中有些特为报数的声音。

  他本来没有勇气看下去了,又不能走,强被压塞在这样的群中。他只好大张着眼,口里嘘嘘地也看那口扬在老乡绅儿子头上的刀,他的刀!

  他忘记了去偷眼望望隔十几步的周老人。

  一颗一颗的血头在雪地上连接着团滚,吴大用这时不会寻思,竟至连口里嘘嘘的气也没了,干焦喉咙正在咽着血水。眼全花了,只是恍惚中有若干黑簇簇的肉丸在雪地上打架。血光像漫天红星的突扫。他的心似乎并不跃动,全身渐渐冰冷。

  “啊哈!好快刀!……真快!……”在周围中忽然投落了这几个字,又一阵大大骚动。吴大用方看见十五个中末后的他,……已经借了他自己的刀刃把一颗硕大的头砍下来,有两丈多远……执刀人因为用力过猛,也许刀太快些,带伏在血泊中还没有爬起来。

  他即时被人潮拥出了原立的地位。

  人潮松退时,他觉得立不稳,一滑几乎仆在地上,左面来了一只手把他搀定。——是目光依然炯炯的周老人。

  他们没说一字,周老人的目光与他那像不能睁的眼睛碰了一下,他们都十分了然。

  一九二八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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