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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柄(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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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主人骤然听明这一切消息之后,他老于经历的心上顿时起了一层不安的波澜。近年以来城外沙滩上的“正法”他知道的不少,却从没有去看过。对于这来客的复杂心理这时也不暇作理会。他惟一的忧虑还恐怕一两天内红枪会聚起大队要来围城报复,生意怕要暂时闭门,还不定有何结局。他吸尽了一支香烟尾巴,似乎不觉烧痛,还夹在二指中间,呆呆地面对着来客手上横拿的大刀没有回答。 圆眼镜的老人这时在他枯瘦的脸上却没略显惊奇之色,他抬了抬眼皮,向四围看看伙计们都楞楞地立着,又迅速地将眼光落到主人呆想的脸上。便弯过腰去,从客人的右手中接过那把分量沉的大刀。略略反正地看了看道:“这是一定啊,非修理不可。刀不旧,上面的血迹盖了一层锈,你放心,我来成就你的这份善心!恰好今夜里活不多。大用,你说对不?……” “……是……是呀,周二哥的意思与我一样。”主人这时也凑到老人面前把刀接在手里。他本无意去细看,但明明的灯光下,却一眼看到刀锋中间有很细的换补过钢锋的细痕,镶在紫斑的血片之下。这在他人是不会留意的,可是他一看到这里,脸上现出奇诧与骇怖的神色!执刀的手在暗影下微微抖颤。即时,如同避忌似的把它放在靠墙的搁板上,顿了顿道:“活是忙,但分……谁的东西呀!” “东西么,可不是我的……”筋疙瘩惨笑了一声,“哈哈!说不定还是他们十五个里一个的法宝?像这种刀他们会里能使得好的叫做大刀队,没有多少人。排枪就近打中的也是这一大队上的人多。咳!吴掌柜的,这种杀人的勾当我干够了!谁来谁是大头子,听谁调遣,临时逃脱,连当初入队时的保人还得拿问。风里雨里,杀人放枪,为几块钱拚上命?若到乡间去被大家的仇人捉到,不是腰铡,便是剖心,这是玩么?这年头杀个把人还不如宰只鸡来得值钱……不错,我当初不是为养活老娘我早溜了,可待怎么样?一指地没有,做工上哪里去做?找地方担土锄地也没有要得起人的……老娘今年也终久西归了!我就想着另作打算,顾着一身一口,老是拿不出主意来。平空里又出了这个岔子……”他粗暴的形态中潜藏的直率的真性,被火光刀影与两天的血战经验全引出来。说话时,圆瞪的眼眶里仿佛含了一包痛泪。 全屋子里只有很迟缓很断续的打铁声,似乎都被这新鲜奇怪的故事把各人的心劲弛缓了,把他们的预想引到了另一个世界。戴圆眼镜的老人回顾着那把在暗影下光芒作作的宽刀似有所思,静默不语。 善于言谈的主人,一片心早被现在的疑思、未来的恐怖弄得七上八下,突突地跳动。 因此,这粗豪大汉的话一时竟没人回答。 还是圆眼镜老人回过脸来道:“力老大,你倒有见识,走开吧!不要常在这里头混……等我做了智多星,一定收你做个黑旋风道童。” 除了学徒二月之外,工人们都在城中乡镇的集期、从前的农场上、月光下,听过说《水浒》的鼓词。他们都记得很清楚,所以一听老人这句俏皮话,眼光便一齐落在清瘦的老人与满面粉刺的筋疙瘩面上。即时,他们在意念中把盲先生口中形容的假扮走江湖的吴用,与梳了双丫髻的李逵活现出来,都将沉闷的容态变成微笑。 “谢谢你,老师傅……”筋疙瘩把雨衣掖在左臂下,“早晚我一定这么办……我得好好睡觉,天明便来取刀……心里烦得很,睡不着,回到局子里喝白干去……”他沉郁地披上雨衣,也不作别,如一条大狼似地冲出门去。 “走啊。”主人在后面关起门来,他那高大的身影早隐埋在洁白的雪花下了。 早上天气过于冷了,雪已不落,冰冻在街道上有一寸多厚。铺子里在冬天清早不做大活的,只是修理与磨刮这类零碎事。因此周二哥也没有来,只有些年轻的伙计在作房里乱闹。吴大用不知为了什么一夜没得安睡。从东方刚发白的时候,喝得酒气熏人的筋疙瘩一歪一步地走来,把周二哥给他重新锻过、修过的大刀取去后,吴大用披着老羊皮袄便抽身回来躺在作房后面里间的土炕上,点起一盏高座烟灯,开始他照例的工作。 吴大用年轻时连支香烟都不曾上口,后来生意好了,却也学会吃鸦片。不过他并不是因嗜好忘了生意的懒人,他也借着这微明的灯光来作生意上的考虑。他更有一种特别的习惯,便是晚饭以后不但鸦片不吸,反而努力算账。他懂得夜中吸烟早上晏起的道理,便一定在大早上慢慢地吹吸,支持他的一天生活。所以耽误不了他的事业。 这时花纸糊的屋子里青砖地上烘着博山磁盆的炭火,他侧身躺在獾皮小褥子上,方在用两手团弄那黑色的苦汁。这个小屋子是他的上宾招待室,也是他的游息地,除掉妻子、还有周二哥,都不能轻易进来。有时队长与乡下的会长、团长们来拉买卖,这小屋子便热闹起来。 他已经急急地吸下一大口去补救夜来失眠的疲惫,但,第二口老在他手尖上团弄,却老烧不成。因为在困烦时他正寻思着那青筋大汉,那口宽刃大刀,以及那刀的主人。 他记起了筋疙瘩今早提刀在手出门时怪声怪气的话:“好热闹,……看我当场出彩!……掌柜,……别忘了十点二刻!……”他说这些话似已失了常态,手里执着刀几乎狂舞起来。大用一直目送他转过街口。这时在花布枕头上又听到了筋疙瘩的语声。 “不错!……正是那把刀!夜里一见就对。四月初五交的货算来一年半了。石峪中贾家寨那老头同他那红脸膛的孩子亲来取去的,八十把里这一把特别的家伙……他们这些小子早忘了,年轻的人也不知留心。那把刀背上有个深镌的‘石’字……那把刀特别宽,钢锋是加双料的,还有那异常精亮的白铜把!……是云铜把,贾老头把他多年前祖上做官时带回来的云铜大面盆打碎了一片交来,嘱咐给他儿子铸成崭新的刀把。这事是我一人经手,独有周老头动过手化过铜,……看样子他也忘了?幸而精细,还能看得出这上好白铜的成色……” 他在片断地回念一年半以前的一幕,那带着白发的老头,那二十多岁自小习武打拳的他的大儿,都在眼前现出。嗤的一声,一滴黑汁滚在灯焰上把一点的明光掩灭了,他赶快再点好,用钢签子在牛角盒里又蘸了蘸。 “记得一点不差,那把是莲花托子的,是精细老人出的样式……可惜当时专打这托子的人早到别处去了……他一定认得……怪不得这小子昨夜里不住口称赞这刀把的精工。他们真弄不来,恐怕这样细工的买卖不会再有……再有么?如果今天这十五个人当中没有那老头子的大儿?……”他迷惑地想到这里,骤然全身打了一个冷战,把皮袄的大襟往皮褥子上掖了一掖。 他吐了一口深气,仿佛将一切遗忘似的,急急地又吸了一口没烧好的烟,呛得干咳了一阵。放下竹枪,一手无力地执着钢签,闭了双目,又重在脑子里胡乱推测。 “那把刀除却他没人能用,太重,太好,他会与别人用?他,自从这东西打成之后听说刻不离身……不知与匪人战过多少次……那老头子太古怪,他把田地分与大家,却费尽心力教那些无知的肉蛋练武与土匪作对……几年来没见他们几十个庄子上出事。他有时进城还着实称赞三叉店中的刀枪真好用……这回,天运是把刀借与人家?不会!不会!没有的事!我真呆,怎么昨天晚上没细细探问捉的是哪些人……那老粗也够不上知道吧?……又大又重的刀,云钢刀把,一些不错,如果是老头子的大儿?……”他觉得眼前发黑,几乎要从炕上滚下来。“不至于吧,丢了刀的未必会被捉。况且那孩子一身会纵会跳的本事,……”想到这里,觉得宽解好多,恍惚间那盏没有许多油的烟灯已变成了一个光明的火轮。 “他的刀,……这三叉铺子里的手打成的,……又修理得那么快,落到筋大汉有力的手中,被砍的头滚在地上,鲜血地泉般直冒!如果,……”恰好桌上的木框里呆睁着两个大眼的自鸣钟铛铛地敲了一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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