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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天(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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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面在盘算,一面任步走去,也不知过了多少的时间,忽然他仰头看看天空时却正有一个流星从云罅中飞过。在这一瞬时中忽地有了诗意,他想起三十年前自己还在村塾里随了长胡子䀹了一只眼的先生读《孟子·离娄章》的光景,那正是夏日,每到放学归来,吃过晚饭,便可听老祖母挥着藤扇在竹床上讲故事。这等联想,突来的很奇怪。但正因为夏夜的中天时时有流星的闪烁,便不能自主地使他联想到此。那时他父亲在乡村中各市集上做骡马的经纪人,常常背了一个褡裢从一个地方到一个地方,每每整个月不回家。有时从外面赚钱回来,便治备些酒菜,一同吃喝。他父亲虽是不读书识字,却期望儿子的心比人家还切。他是那样和善与有力的人,被日光熏晒得面皮发出紫黑色的油光,五指粗得如小秤锤似的,往往按在他儿子的肩上,考问他认了多少字,一天念几行书?又往往同他那白发纷披的老祖母说:“好好的培养这孩子,将来或者有点出息,不像我这样在骡马群里过一生。我们穷人家还有什么想头,只巴巴地望他写得字记得账,打得一手好算盘,过后安安稳稳吃一辈子买卖饭,年终有个几百吊钱拿来家便罢了……”这是他父亲当初教育他的方针,果然,他后来大了,祖母死去,父亲也劳碌死了,他终久也能如了他死父的志愿,作了一位记账先生。但是人事的变迁谁又料得定?他父亲生时所羡慕以为最舒服最不吃力便可拿钱的乡村中的买卖人的生活,到二十年后却完全变了。 乡村中的安静生活破裂了,他带了妻子到这样奇怪的大都市中要饭吃,凭了他自幼学出的本领,便只好在这样街头巷角的小饭馆中作会计……他这时偶然回想起当年的趣味及经验,却盼望有父亲每天背了布褡裢去同那些贩骡马人讲行情的生活,因此他立在那里更有一种感伤了!就是他自己的现在生活,除了为一点点饮食之外,空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除了每天坐冷板凳记菜账之外什么也没有,真的,是这样鬼混!他这时感伤与激奋同时并发,不禁将左腿提起向旁边一踹。忽地撞在什么木器上面,觉得足趾尖痛不可耐!他这时才定了定眼光一看,原来正立在一个狭巷中的黑板门首。他真的迷惑了!他才想起他每夜回家时所走的熟道哪里去了?却不知怎的走到这样一个鬼地方?楞楞地回头望去,巷子是这样的沉黑,且是似乎很弯曲,几家人家都早早将门关上,怕正在梦中吧。突然间如迷梦醒来,知道是在迷惘中走错了道路,他正在想出酒馆时向南转弯的马道,那里不是有一道电车路吗。不错不错。但是转弯时,是由左方还是向右方去的?却记不清了。 正在踌躇着,忽然听见板门后面有轻微而迅速的脚步行声,接连着是只小哈巴狗儿汪汪叫的声音,由外向内看,有一闪一闪的黄色的油灯光。他有点儿恐怖!觉得夤夜中打错了人家的门,免不得受一场没趣的抢白;并且自己也没有分辩的理由,待要拔腿跑去,又怕房主人当了绺贼喊警察,这一来岂不更糟。他的寻思还没有定准的时候,果然那矮小的板门已经呀的一声开了。他在门外实在窘的可以,少不得抬抬头,一一突然的引力又将他的双脚钉住。原来在门内同时闪出了两个人影。一些也不曾认错是两个妇人。在灯光下由距离不到五尺的地位上看去,清楚得很。在后面一手端了破罩煤油灯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纯北京式的妇人,睡眼迷梦的。散披着一头干发,后面的马尾假髻大概是没来及带上。胖胖的圆脸,腮边横肉一直垂到双重的下颔,额上的皱纹,虽有几道,面色却还白净,就只是两只如寻物事一般的眼睛,有点令人看了感到不安。在灯光的右侧,显见得是比那妇人矮有半寸的,却是一位打扮得很风骚的二十余岁的少妇。奇怪!她那枣红色的对襟小袄,肥短的淡灰色裤子,……袄是那末样的短而且瘦,如果裸了下体,会遮不过脐肚;因为衣身过瘦更显出两团乳房在衣襟下掩伏着。满脸上的粉香蒸发出来刺人性欲的香味。由她的面貌上可以断定她很丰胖,两道用墨色画过的眉下,有一对滴溜明转的眼睛,圆整的腮颊中映出红丽的嘴唇,唇尖突起…… 他在这一开门的片刻中,便将这一些新印象收入迷涩的目光之中。他今天确乎有点异常,不知为了什么在这黑暗门前遇见了这两个妇人,一颗心便迸跳起来?本来他每天除了同他那面色黄瘦的妻相见之外,对于女子是少有见面的机会,原丰堂中不要说没有女子前去闹饮,就是他邻舍家的异性也都是蓬发破襟七分像鬼的形象。实在他这一时的冲动有点怪,他不但觉得心头迸跃;并且一闻到那少妇头上面上的香味,顿时增加了体热,也同时把一切的思虑一箍脑儿推开了。 “您请进来!多坏的天气哪!你老,……哪里够想得到还有人来!……好哪,快进来停一歇儿!……”出其不意的中年胖妇笑嘻嘻地说了。 “可不是?你看,身上多被雨湿了,……到我屋子里去烘烘……”更出其不意的那风骚的少妇便从右侧走过来拖住他的袖子往门里收他。 他茫然地不自主了。到了这时他方知道这条巷子在什么地方。平日里也听见人谈过,并且那位朋友还亲身在她们家里住过。那位朋友数说那些姐儿们的伺候,她们的爱说话,不像那些高等班子里的姑娘摆架子,瞧不起人,并且说她们的身体,她们睡觉时的姿式……这些话他听了也只有付之一笑,因为他没有钱,且是天天得去熬日吃饭,那能涉想到这上面。然而这一夜里他的情感受了无形的暗示,他的身体也得了由悲忧及怅惘中来的激动;所以在无意中看见门内的两个妇人,顿时将那旧日朋友告诉他的话联想起来。他又看见那位丰肥的少妇,用那短短手指上来拖他的衣袖时,便将他迷住了。心里还正在迟回着,口里却回复不出一个字来。就这样他便成了入堂的不速之客。 他疲惫地坐在一把方棱穿藤的木椅子上,觉得丝毫的力量都没有了。对面靠在洒花布的床沿上,两条腿儿交叠在一起的,正是那令人心醉的少妇。她今天晚上,似乎分外光辉,从一层白色的粉下透出那种由欲望满足而来的奋兴颜色。望着这位不速的新客,如同拾得一件黑夜的珍宝。尤其是每用勾引的眼光斜溜过来,看他穿了一身小商人的不入时的衣装,仿佛分外令她满意。她故意庄重,亲手擦过了茶杯,从白银镶嘴的紫宜兴泥壶中,倒上一杯红色酽酽的浓茶与他吃。一会又像不在意地走到门后的挂镜前面,将小红牙梳拿起,轻轻地梳拢她的额发。他初到了这陌生地方,不仅是迷惑地不能自主,并且暗地里觉得有一种捆缚的势力,将他钉住了。一个钟头前无端的悲愤,与空泛的希冀,到这时都在不可能的解释中暗暗地消去了,所剩余的,只有这一点肉的冲动在他向来平静的脑子中摇晃闪灼。 他一边看着那妖娆少妇白色的圆腕,在他身边左右挥动,他一边想人生便是鬼混的问题,不鬼混又如何?如果鬼混,这也是最妙最适意的地方与方法。他这时只存了个得过且过的主义,更不顾什么了。他无意识地立起身来。那位方在得意的少妇,见他立起身来,以为他要走了,就霍地用两条滑腻的臂膀,将他的头颈抱住。他这时骤然间觉得那女性特有的热力,将自己全融化了。他便不自禁的也将她拦腰抱住,那少妇也更贴近了身,口里说些听不清的话。但就在这时,她已经伸手从他的破衣袋里将他早上支出的一卷铜元票子取去。他自然来不及管顾,并且也没曾觉到…… 这时他的肉体欲已升到最高度,哪知那少妇,一手将刚才探得的纸票塞在自己的腰袋内,却向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便如飞燕一般地走出门外,反将门儿带过来。 屋内的一盏油灯仿佛是油量不很充足了,光彩暗暗地,被窗外透进来的夜风吹动。他斜躺在白线毯子遮盖的木板床上,如梦如醒地不住的反转。他瞥眼看见摇摇欲死的灯光,听听窗外飒飒的风声,便渐渐有一点失望与醒悟。再向东面看去,那房门仍然是双双的掩好,只隐约地听见同院的别个屋子里似乎有男女的讥笑声音,然而很轻微,一会儿也就没有了。 他本来是个勤苦坚定的人,由悲愤后一时所发动的欲念,在这个冰冷冷的屋中,又没有异性的诱惑,便清楚得多了;况且听了外面凄苦的风雨之声,更觉得自己是迷惑得过分了!他一个儿卧在硬板板的床上,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悔恨?但有一种羞惭的不安的感觉,使他的周身冷栗颤动!于是片片断断的思想来回冲撞:酒馆中的草纸账,小伙计的破围裙,那倒霉科员的醉态,那街上的泥泞,生计,阿珠,……白米粥,哦哦!一齐来了!他末后觉得自己的眼角晕湿了……想到这时候,阿珠的娘不知安睡了没有?她将怎样的皱了眉头,怎样的一夜不能安眠?……想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他把虚空的未来的希望整个儿打得粉碎,他将那少妇的媚眼,发香,柔软的肌肤又完全忘了,只有一种深潜的不安再不能使得他安稳地在床上静静地躺着。便翻身跳下床来,来回地踱着步儿,仿佛为外面的雨滴作拍子一般的步声,打破了屋内的岑寂。 他就这样走了多少时候,天还未亮,也没待风雨停止,便如窃贼似的偷偷地拔关跑出了这迷人的毒窟。 原丰堂这四天内不见那位高坐在柜台后写账的紫脸先生了。连日的春雨不断地下着,他们的生意受了天时的影响不少。这一天清早上,那位先生又重复彳亍着走来,有气没力地到他那老地位上坐下,颜色比从前好象苍老了几年。两只无神的眼,深陷在高起的目眶之内,而且不住的干咳。正当酒馆里清闲的时候,那正在切羊腿的师傅,洗盘碗的伙计们都带了诧异与同情的口气去慰问他少有的春病。他在这个小团体中,向来为人羡敬赞美,他在这里几年每天坐在他的硬木凳上一动不动,从来没有告过一天假,但这次的例外事发生,免不得大家都十二分惦念他。都聚拢来问他害的什么病?当中有一位年老的伙计还敲着他那根昼夜不离的旱烟筒,在恭敬地说:“……像我们是拿了身子作地种的,害不起病,不是吗?一害病准还挨饿!先生,我这话……对吧?……”他没有说完,旁边一位好说笑话的中年厨师接着笑道:“先生的病有来头呢,压根便是他老人家天天回家过夜的原故……”这句话一脱口旁边的四五个人全笑了,账先生的脸便红涨起来。 “老夫妻了,别人说笑话,先生,你还学刚出嫁的姑娘喽。”老伙计也笑着说。 一会儿大家都忙了起来,馆子中一片喊呼与刀板煎炒的声音相混。独剩了这病后的账先生在柜台后面仰头出神。 他的思想纷扰而且沉闷,看见天上灰色的云堆,又看看账上的数目字,都像向自己嘲弄,揶揄。灶上一阵阵腥辣的气味更使他怯弱的病体难过……他不经意地将眼光一斜射到那天晚上少年科员与高大个儿吃酒唱小曲的地方,他便觉得耳边嗡嗡的乱鸣。他一边想,一边随着自加解释,他想全是听了他们的话自己妄想,自己堕落,失了几十吊的票子,挨了半夜的冰冻,辜负了,……一生也洗涤不了的可耻!……这全是由那句“就这样一天天的鬼混下去”造的孽!又想那诱人的妓女,不也可怜?还不是为了鬼混?谁都是如此?你不想鬼混,你便一天也混不下去!……想到这里,似乎心地上平静了许多,似乎从恐怖失望之中得到了一种慰安。 后来,在肚内叹口气,自己慰安自己道:“不要妄想,也不要妄听!……还是安安稳稳地写草纸账本,晚上回家吃白米粥……”他这样无可奈何地想去,渐渐将头伏在木案上了。忽地又记起多年前读的两句书,便微微地读道:“达人知命,”“君子素位而行。”他记起了,这仿佛给他烦扰的精神上添了无限的活力。他一手摸着下颔,却点着头儿在那里寻味赞赏。这一来他便似乎也有一分儿的古之达人君子的态度了。 “哈仁炒饼……”“菌丝素煨八仙,……”一位伙计从里面唱着走来,掌柜先生却正在向这两句古书上用功,便突然楞了一下:“难道这小伙计也读过这两句书,学来说着打趣我么”? 一九二四年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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