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王统照 > 银龙集 | 上页 下页 |
一天天(1) |
|
“自然就是这么一天天的鬼混!……”原丰堂饭馆的账先生在初春微雨的中夜里,一边走着,一边想。可是他也只有这一句话的想头了。这是绝对肯定的话,也是没力气的,无可奈何的话。他在肚腹里咀嚼着,更尝不出什么味道来,偏是这样的深,这样的黑,街上的电灯因为电力缺少没了光明,脚下全是粘软的春泥,使得他走起道来非常吃力。星光不用说早被漫天的黑云遮住,就连道旁的树影也看不分明,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了;自然他也无心计算计算。自从在饭馆里将账目结束之后,一步一步地挨出门来,模模糊糊大约走了有半个钟头,还没有到家。他虽不过是刚刚四十岁的中年人,可是走起路来吃力得很。每到春初他时时觉得脚痛,坐一天的硬木凳子,固然容易使筋血麻痹,及至教他离开那张又脏又黑的木桌的时候,他的两腿又时时无力听他开步走的命令。然而酒客走了,伙计们已将一卷一卷的铺盖从搁板上拿下,正在息灯掩门的当儿,他又不能不走。每在中夜工作完了时,便常常激发出无谓的感慨。他想:“如果我也能同小伙计们一样,完了事,就抬木板,打铺盖,一骨碌躺下,合上眼睛睡觉去,啊啊,这才是最安舒不过的事。”但又一个转念便不能不使得他拖着一双穿了两年半的破布厚底鞋子,走出门去。因为他记得每个夜里,“阿珠的娘是要在小白炉上熬一点白米粥在家里等着的,她也趁着等待的时候,给人家缝补缝补破衣服,作吃饭的补助……那付被窝脏得要不得,但她却不主张拆洗,她说:‘一来花钱,二来费工夫,人穷了还讲究些什么,横坚被窝上的污秽,不是你的便是我的,谁还怕脏了谁不成?’——就是这条被窝也足够人难过了!自从十八岁在黄塘娶亲之后,算起来整整地二十五年了,它没曾单盖过一个人的身体,也没曾离开我们一步……老固然是老了,那里来的,……但是为人还要讲些义气,看夫妻分上,半夜五更跑几步脚算不了什么。嗳!……一夜夫妻百夜恩,……阿珠的娘!”这些茫无头绪的寻思在他走在中夜的路上时,每每冲上心头。但是在这天晚上,他忽然有了新感触了,所以走了半天就只有那一句“自然就是这么一天天的鬼混!……”的话惦上倒下。这一句话使得他心中沸腾扰乱,失了常态。 他得到这一句觉得新鲜而有味的话,还是这一晚上的新发现;是从柜台后面听见前桌上一位酒客说出的。他那时正听着小窗外的叫菜声音,“一碟冬菜炒肉丝,糖溜锅楂,汁子要浓的,一碟;面皮五个,白干四两,东羊毛胡同六号贾先生……”以及“油饼八张,锅贴二十个”,等等的尖嗓子,他还得作传音机器,再说一遍,好令掌勺的人记清。一面又得听堂倌跑来说“两角五仙”或者“七毛一,小账五枚”的数目字,赶快写在草纸的账本上。像这样的工作是心口手脑一齐并用,简直没一刻安闲。况且近来原丰堂的生意分外兴隆,内务部的小差员,录事,某大学的学生,堂役,每到十二点或者晚上六七点钟的时候,便黑鸦鸦地挤满了屋子,敲着粗磁的杯盘,唱着小调儿,或者也有高声念讲义的,读小报上的弹词的,加上嘈杂乱说的声音,北调南腔,在他看来这哪里是食堂,不过是变相的落子馆呢。因此他的工作便愈感困难,眼里时时迸着火星,耳膜中如蜜蜂营巢般不住的响动。所以主顾们的言语,不但他不容易听出,并且也没有工夫去听。但在这一晚上却是例外。落了一天细雨,学生们多在公寓里躲懒,录事们也没有皮鞋,怕在街上踹泥,所以这爿小酒馆中倒比较清闲一些。当他坐在木柜台后面,手抚着算盘的珠儿,觉得上下眼皮仿佛要合在一起的时候,忽然为前面一种谈话的声音惊醒。原来他先时没留心,这时才看见正与柜台斜对的白木案上,打横着坐了两位酒客:一位是司法部里的候补科员,虽不到三十岁,却在上唇上留了一簇小胡子,两颧高起,削平的鼻梁,稀疏的眉毛,越发表现出他那一付潦倒侘傺的神情;不论是极冷与炎暑的天气,总是穿了他那身陈旧的灰色芝麻呢夹袍。他倒是这原丰堂的老主顾,每到一个月尾,他名下的零菜账总照例有几元钱,他总没有一次爽快的清过账,因此与原丰堂的来往便愈交愈久,也因此这位账先生是认他认得最清楚不过。在这位候补科员身左的圆凳上,却坐了位身个儿高大,梳着明黑可鉴的分头的壮年人,浓浓的眉毛,一张横裂的大嘴,坐在那里,一边吃着碟内的菜蔬,一边不住的摇动他的双腿,将案上的杯盘引动得叮叮当当地响个不住。说那句话的正是那位倒霉样儿的少年科员。壮年汉子答复的话,声音粗涩,所以将这位正在瞌睡的先生由梦中惊醒。他用冰冷的手指节儿揉揉干硬的睫毛,便知道又是他的老主顾带了朋友来开晚餐会了。他正看见少年科员用他那瘦细的手指,敲在白磁杯子上,如同要说开场楔子似的,叹了一口气,便慨然道: “你还不知足!当了第三军的执法官,出来坐不花钱的车,高兴时还可喊上几个护兵到八埠去开开心,在堂上作威作福,敲那些活倒运的小子的小竹杠,真写意极了!……有什么,知足不辱!哪里像你老弟。哼哼!……压根并没得混过世面。自从坐了五六年冷板凳之后,不信你去打听打听,跑了多少腿,好容易找了五个议员的面子荐到这个活现世报的衙门里去,才够劲哪!二等录事,两年;头等录事两年半;还算走运气,碰上他(他说着便用竹筷在案上画了一个字)升了总长,又托面央情,走狗洞,方能够升到现在。老刘,是人干的吗?冒风冒雨,早起晚眠,一月拿不到四成薪水……还常常看科长的脸子!他不高兴时排揎上你一顿,连比狗不如……劲大哪!那个小样儿谁受得了?可是你不受正好,滚开,让位子,还少人吗?……老刘,我只有一线生路,赌咒,谁再干这不像人的活?……总是前世的欠债!……”以后便听见那位高个儿说了一些土音很难懂的话。末后,他们的白干吃得愈上劲,而账先生却似看魔术一般的在旁边偷睨着。颇有点羡妒的神情。他想:如果我也能有他们中一个的身分,这一辈子准不会叹老嗟卑,一定十二分情愿在部里当科员,或是不知名的官儿,便不存什么希望了。即使下一辈继续下去,也还是称心足意。阿珠果然命好,准定教他读几年书,也弄个一官半职,那末东邻秃头发的黄奶娘子哪敢再来欺负叫阿珠为小杂种,欠李玉的那笔五元五毛三的款子还用付还?……他自然是送上的!……他们还在那里咒天骂地,真不长好心眼儿……账先生触动了不平与知足的善念,方在奇怪这两个人太自大了。忽地听见那位黄瘦的科员,用竹筷敲着白木案边唱道: 奴家哟,奴家哟,生小好似个丑猪婆。 ……半夜呀五更里睡也睡不着。 想起了,……白天哪,俏郎君打从门前过, 门前过,…… ……一口冷水吞下了肚皮窝…… 以下唱的便听不很清楚了。但是科员斜对面的那个油发的高个子,立时顿足大笑喷了满地的酒。科员瞪了瞪他那双带红丝的眼睛,严肃的道:“老刘,你道我打趣么,……这种日子过不的,这便是好过法……自然,就是这么一天天的鬼混下去!来来再干一大杯,我还有好的唱给你听,包管你听了一夜不能睡觉,……干干!请啊!” 以后的事账先生便不再留神了,因为他听了那一句“自然就是这么一天天鬼混下去”的话以后,骤然觉得身上打了一个寒噤,将方才那些作科员儿子,绍述先德,以及李玉的五元……欠账,黄奶娘子不敢骂杂种儿的那些空虚的意像完全打得粉碎。“自然就是这样一天天的鬼混下去!自然就是这样一天天鬼混下去!”这几个字,仿佛如同针尖刺在背脊上一般使他不安;因为他虽不能评判什么人生哲学,却能想过去的仍然是过去,“这样”便成了一条魔术的绳子,将他和他的生活捆在一起,不能少松松扣儿。黄奶娘子的毒骂再没有法子可以避免,五元几……几的欠账仍然得还,阿珠的希望不可知,这样复这样,便终于无法,况且加上“鬼混,”往后退是鬼混过去了;往前进呢,仍然是鬼混,没有法子,归根一句话这有什么?怎么能吞下肚皮窝去?他在这一时之中,脑海里骤然翻腾出失望与疑问的波浪,便不能镇定自己。他拿了一枝秃笔对着柜台上那盏满浮了灰尘的煤油灯痴想,不知什么时候那两位酒客出门去了,披了半截头发的伙记来喊记账,他方才清醒过来。不过直到他在十二点离开了原丰堂的柜台时,还是迷迷惚惚地想那条不安的疑问。 街上这样多的泥泞,天空中这样的黑暗,风雨后的一切这样凄迷,他拐着痹麻的腿脚在道中踯躅着,想那些不可解的疑问。他没有自愤的心思,也没有更高傲的欲望,但他终是觉得迷茫。以前他没曾听到,也没曾想到那个就是这样鬼混下去的问题,的确,他在这一晚上仿佛新找到了一条路径,是他以前所未经走过的;不过那条路径是黑魆魆地,且满布荆棘的毒刺,插不下脚去似的。所以当风雨之后,在无人的街道上溜着的他心中满了疑问与不安的忐忑。他完全迷惘了,对于刚才的幻想,不要说早已咽下肚去,连家中的白米粥,阿珠娘在灯下低头缝纫的一切也都忘了,所余在脑子中活跃的只有鬼混的问号,在那里舞动。 |
梦远书城(guxuo.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