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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徐利有一般年轻人高兴听说新闻的性格,立时截住魏二的话道:

  “不管对不对,他总算够数,有胆量惹乱子……”

  “吓!别提胆量大小,被人家围起来诚心给他难看。我进去时葵园的脸一样黄得像蜡,拿盒子炮的警备队碰到大阵仗还不是装不上子儿。他也精灵,到那时候说什么都行,可有一手,‘好汉不吃眼前亏’,来一个‘逃之夭夭回头见’。”魏二任管说什么事,口头来得爽利,鼓儿词趁便带出。

  “所以庄稼汉是不行,奚大有头年冬前就吃过眼前亏。”

  “经多见广,胆气不中用,可会长心眼。依我看,葵园凡事做手不免狠一点——这是守着老太爷说公道话。他本来是咱这村子里最精灵的孩子,只差这一点。对不对?——”他明明是对着陈庄长发问。

  坐在旧竹圈椅上穿得衣服很臃肿的陈庄长,听明白魏二那段新闻的演述以后,他的头俯在胸上,右手的长竹烟管在土地上不知划些什么。黑绒方顶旧帽子从他头上微微颤动,马褂前面的几络苍白胡子左右轻拂。一个人被自己的痛苦咬住,他内心的沸乱却不容易向外表示。这晚上的陈庄长,仿佛自己也被许多不平的农民纠合起来,团团围困。他们有许多咒骂的言辞与鄙夷的眼光,向自己逼来。他倒没有什么恐怖,然而良心上一阵颤栗,使这位凡事小心平和的老办事人眼里含着一层泪晕。

  他要向谁使气呢?他想这后生的男孩子,下生不久,他大哥死在镇上的铺子里,二哥又因为夏天生急霍乱也没了,三分是顶不中用,除去守寡的儿媳与两个小孙子,葵园是他四十岁以后的宝贝!十岁那年,他娘又先埋在土里,……以后是上私塾,入镇上的小学,出去入师范学堂。本来是辈辈子守着田地过日子的,随他愿意便好,自己在那时对这聪明的孩子怀着一份奢望。也许“芝草无根”吧?说不上这么动人爱的孩子会是将来的一个人物?他可以一洗他的穷寒的宗族中没出息的耻辱。这老人一心一意经营着祖上传下来不够二十亩的田产,希望葵园从此以后,有更发迹阔绰的一天。青年人有他的出路,不错,毕业后居然混到县城里去站住脚。说起话来也似乎不下于镇上的吴练长。不管干哪行,有出息就有未来的收获。头三年他是怀着多大的欢欣,在一切人前面觉得有一份特别光耀。

  周围一概是爬土掘泥的农家邻居,在这些靠天生存的高粱谷子中突然生长出一棵松树。他年轻,有生机,高昂着向云霄的枝头尽往上长,谁敢说没有大荫凉的一天?他又可以给那些一年一度被人家刈割的植物作伴侣,作荫蔽,何况还是自己一手培养的,这是多大的一种慰悦!……然而,然而这两年来对于这棵摇头作态的小松,他不敢想到它的未来了,骄傲,恣横,原预备着成为参天大树的,现在不但看不起与它生长在同一地方的小植物,并且借着自己的枝柯,欺骗它们,戏弄它们……光荣或是祸害,谁能断定?不过那小松树如今又成了恶鸟的窠巢,它的枝叶上生出不少的害虫……陈庄长望着天空,似有诗人的感喟。实在他早已自悔从前培养爱护的多事!……这时听魏二说了几句,连怒气也激不起来。沉默在失望的悲苦中,他仿佛是没听见那些话。

  魏二的问话没得到答复,他反而有点不安。想不到使人家的爹这么不高兴。又是主人家,老交情,他这位好打诨的老江湖,却觉得没法顺下去了。幸亏坐在蒲团上的徐利提出了另一种问话:

  “魏大爷,咱另说一点事,你这一趟约莫可以发多少财?”

  “怎么?你打听下子——再一回想跟我当小伙?”魏二也觉得应该用几句快活话打破这一时的沉寂。

  “过年春天后不忙,只要生意好,咱什么都行。”

  “好!只要他们那里常种,这生意准干得成。我同你讲:今年烟土贱大发了,外头来的货太多,从铁路上下来的贩子只就到县城与镇上去的几批?本地土一定得贱卖,卖不到前两年的价钱……头年不是还叫种吗?不知怎么,咱这里没办成。有些地方人家可不管,说是不准种也种,那些话谁听?准有办法,到时候能以换得回钱来,比种高粱——那就不用提。南山的土秋天两块钱一两,你想吧,在这里不是三块多,还说不贵?这份利钱什么比得上?……话说回来,事没有一想就得手的。上山里去不熟可不成,你带了钱也换不出黑货来。行有行规,人有人面,……所以得谁去办。”

  徐利也曾听说过魏胡子往往到南山贩黑货,却没听他自己说的这么地道,便接着问:

  “到镇上去怎么卖?”

  “哈哈!你真是雏子,有卖的就有买的,没有销路我自己还吸得下?”

  “自然,吴练长家里是你的好主顾。”

  “他么?”魏二的大眼睛闪一闪,笑道,“这些事问陈大爷他都明白。——你从实是庄稼孩子,连这个不知道。吴二绅那份心思谁也比不上,他肯买土吃?那才傻!——”

  “他自己种的很多么?”徐利奇异地说。

  “种?他还得图这点小便宜?犯不上!人家干的什么,打猎的没有鸟吃?每年到镇上做这份生意的谁不得去送上三五两?一个人三五两,你猜,他还有收的给人家办事的礼物,少说一年也有五几十两,用到种?还用到买?”

  徐利回过头去,用他的明锐眼光对着陈庄长,似在考问这事的真假。陈老头沉浸在他自己的忧郁里,并没曾听清这两人谈的什么事。还是魏二为证明自己的话起见,又向他重说了一句:

  “喂,你说是不是?咱那练长每年就有五几十两的进土。——我说的是用不到花钱的呀。”

  陈老头如从梦里醒过来,把早已灭了火的旱烟管拄着土地,摇摇头,叹一口气道:“自家的事还管不了,谈论人家干么。他愿意要,再添五十两也办得到。”

  这句无力的叹息话说过后,徐利才恍然明白。一个在乡向作绅士头目的有这许多进益,这是他以前料不到的事,他平常认为那不过有势力罢了。幸而他不种烟,也不贩土,用不到去向这位收现成税的“乡官”进贡。

  在玻璃罩的油灯下,他们又谈些修路与乡间收成的种种话。不久,徐利便回家去向他那位怪伯父报告这段交涉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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