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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飞毛腿富有应对的经验,为地方安宁,为自己干的特别行业上设想,虽然早知道这令人慌张的消息,他却一心一意想赶完鸭儿湾戏会,好往北去。所以三天来不露一字。经不得红疤眼的失口,他在大榆树荫下吞吞吐吐地这么对付几句。然而李黑子这两年来到处掳掠以及与陆军打仗的种种传闻,就是朱格庄这么偏静的去处,乡下人也早已听说过了。没想到有这奇突消息,居然他的队伍从张秋渡过黄河,若走从前的大道,冲到小运河旁边这一带,真不消两三天。飞毛腿纵然说得很有分寸,却使聚在树底下的一群老少,立时从他们蹲坐的地方向前凑拢一步,个个人原是呆钝的眼睛也显出精亮光彩,那些红黑色粗糙皮肤的面部,骤见紧张。

  铜匠向不大记得姓名的,还盘着几寸细发辫的这一位斜看一眼,“我看,乡下班子也快到尽头了。两年唱一台都不容易,还讲一年一次……明儿晚上,毛腿,我来做东,趁月亮天咱喝上四两,你讲讲碧霞观老道士的话,不管对不对,究竟比你我准有道理。”

  经铜匠这一提议,霍的声,树荫下站起来七八个年纪较大的汉子,众口纷说:“去去,现在就去!……把毛腿拉去做见证,到棚子去!到棚里去!”

  红疤眼没敢反驳师傅的知足议论。与他们对面,坐着一个挑担子做活的老铜匠轻摇着糁白长发,对飞毛腿表示同感。

  红疤眼半晌骨突着匾嘴,净用棕骨子大黑扇拍打榆叶子下面的青毛虫,他趁铜匠说得有空,管不住舌尖上的话头,忙着把黑扇子向牛皮腰带上用力一插,大声道:

  红疤眼刚刚两次受过师傅当众的数落,索性将头挤在两条粗黑臂膀的交叉之中,一声不出。飞毛腿晓得这消息已经漏出,不好装做不知;因为左近乡村的人谁也说他这群跑会的是活动电线杆,能够到处报告新闻。他只好把稀疏的黄眉毛拧一下,嘴角紧紧又松下来,代替红疤眼答此疑问。

  正当他们在席棚里吃小米酒与白面馒头,戏台后大榆树底下,却有一小群乡下人在那里批评这场“闹戏”的情形。他们原不懂什么悲剧,喜剧的各样专名,可是从直觉中,使他们也一样有“悲戏”、“玩笑戏”、“生旦戏”、“武戏”、“闹戏”等等的叫法。这上午的异样表演,连那些以此为业的戏角,与新到的,不是他们一群的年轻人,加上看的人在内,他们不约而同的拣出“闹戏”二字配定名称。没有界说,也讲不到解释。他们向以为“玩笑戏”要有冷静的俏皮,与轻松的逗哏成分在内。像这样,忽然冲上,忽然走下,忽然哄散,又忽然招来拼凑,又莫明所以的迅速了事;既然笑不出,也不感到轻松的趣味,只好用“闹戏”二字代表他们笼统的感想。

  已然成此现象,台上的男女倒没法步下短梯,只好迸力提高喉咙用劲讲说,但,台前黄土迷漫与汗蒸气合成难耐的激刺味道,使那些青年分外急躁,高大先生到这时候,从脸上微带出一丝笑容,知道这是和事老人例应出场的恰好时间……也真有效验,经他说过几句话后,他们虽然面红汗滴,可很自然地,也像那些方才的角儿,忙忙地由来路跳下,到首事们的坐棚中去了。

  夏末,正是槐榆树绿荫厚密的时候,台后三只粗大榆树巨枝,探出去,约有半亩地大小的阴凉。一所输赢较大的宝摊占有这块佳地。但这半天并无生意,只好把一钱盘一钱盘的铜板收起,泡两壶大叶子浓茶,几个近乡著名的街猾子一同用大杯呷着过他们的茶瘾。平常日子,真正的乡农与他们向不接近,虽然有的认识,因为生活的挣扎各有界限,不容易拉在一起。然而这是戏台下面;是在大家敞开胸怀随意快乐的特别假期,就是高兴赌两天也不犯法。所以,在摊桌子周围蹲的坐的,一共有几十个老年的与年轻的男子,都借着榆树大荫休憩,等候下晌戏的开锣。

  听他们开讲没有十分钟,台下又是一阵喧嚷,人多口杂,把台上的高嗓音反压下去。一阵拥挤,一阵跺脚,台下的男女又是一阵走散。与上回欢叫着追逐戏子的景象显然有不同的表现。从闷热中散布开烦郁的心情,借着各种口语稍稍宣泄;如大海中的轻涛,似乎没有撞到石岸便颓然地消退下去。同时,一片低浮的声音在大野中腾空四散。

  又加上有许多从几十里外小乡村来的人,对于这群人借台讲演的新闻绝不知晓,忽见一些短衣新样的男女冲上台去;又是一群彩衫,花面,鬼样妖形的戏子奔往台后,真当做有什么意外大事,大家一哄,争夺四散。及至满头汗珠子趁兴头来的这批青年,立在台上要开始发音,向台前望望,只有几个提着柳筐的小贩蹲坐粗木柱下,此外,只见当地的首事们在对过席棚中来回踱步。

  他手下还有四五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看见师傅发怒,都向疤眼楞笑。他这时也觉得在人群中说话有点过于痛快了,看看飞毛腿瘦脸上的铁青颜色,知道再多话下去,说不定真要尝尝师傅的厉害,便把嘴一撇,皱着粗眉,回过头去不再做声。

  从九点半起,打过“锣鼓通”后,后台上正在检戏衣,抹花面,拎刀把枪的时候,一群异样的新人物,已从市上走到。当地的首事原想请他们憩息,午饭后上台讲演,无奈那群正在高兴说话急促的青年执意不肯,说是光阴值钱。又要趁劲;谁是图吃喝看戏来的?无论跑龙套的已否出场,即时停住,他们便好挨着宣讲。一来真像派头,不听当地的老人劝说,领队的两三个早从木梯耸上台去,把手中小马鞭样的东西挥动作势,无论前台,后台一概快快先到台底……正在上装的戏子,有的满脸彩色,有的画眉吊眼,还有半身披了花旦彩衣脚下拖一双草鞋的,也有几个披着红发的小妖;扮皇帝大将的多是丢冠脱甲,忙忙走下。

  就此一阵闹嚷,台前观众便不自禁地迸出喧腾笑声。无论哪年演戏,这等样子还是初次见到。在台上,文、武、唱、做,或是悲喊、狂笑,装扮一切,看的人都当作那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代,另一些人物的真实显现!但,这样不成模型的蹿下台来,向他们的寓处纷纷奔去,当然是一场逼真的喜剧。尤其是孩子们,喊呼,哗闹,前后围拥,立时把等待观剧的人群引去了大半。

  于是飞毛腿成为被质问的中心:“大约多少人马?”“掳女人不?”“小孩子也要?”“他们进城还是到乡间?”以及“官兵从哪里追下?怎么打法?”“鸭儿湾左近来不来?”等等直爽而忧怖的问话,使这位善于言说的宝摊头子也答复不出。末后,还是铜匠比较镇静,他立起来,半个身子轻俯在木担上,慢吞吞地道:

  于是兴头变成着急,有的下台将首事的几位老头子找来,叫他们赶快去招集乡民,聚合台前听讲。

  乡下人有他们的硬劲,有他们直截了当的性格,平常虽然迟钝,可是一经急起来,那股周密的,易受激动的感情分外高涨。飞毛腿到这地步不敢再违大众的公意,他把红疤眼叫起来嘱咐几句,便被这一小群庄稼汉子簇拥着离开台后面的绿荫佳地向北走去。

  “颠颠倒倒,这世界还不晓得弄到么地步!咱今天头一回开眼;大姑娘截断头发,男的穿鬼子衣服上台去,脸红脖子粗地嚷些什么。说是教咱们听,听,可听得懂呀。并不是天南海北,为么十句倒有八句像‘天书’?像背书又像耍花腔……就让大家耐心,敢保再站一过晌也听不明白。演说,这倒是演说给谁听呀?”老铜匠比起一般乡下佬究竟还到过外县,年轻时曾跑关外,但也一样听不来这批人的讲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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