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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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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今年正月初一我到市上挨户看新门对,最像样的只有范先生。敬神,应该规规矩矩地用正字……别提学堂先生,什么什么毕业,少说,八九年的工夫花上,出来教小孩子,教科书上的字,念错音写差体不算,有时偶尔听见好掉文的,驴头不对马嘴。论理,咱一样不懂,不该瞎三话四,可是,可是,这么尽混下去,小孩子读来读去,连封家信也要写不清楚!……写字,在他们说是耽误工夫的闲情,没有好坏,画的对样罢了。” 没等纪老答言,那麻面的棚匠头,因为小时也入过几年蒙学,同样对现在的新教育抱着强烈反感。他气吁吁地道: “闲情,都是闲情,偏偏他们今天唱歌,明天赛跑是正事?除了吹跳,有么本领?不瞒你两位,我的两个孩子,情愿多出学钱蹲在私垫里背老书,为的真要认得几个字;不想考官,发财。入学堂吗?书倒不见得懂,先学会了什么瞧不上眼的本事。” “小学生呀!”高大先生觉得棚匠的话似乎说得过分。 “啊呀!我的大先生!你轻易踏不上市集的街土,怪不得想不到。自从上年,革命军打到北方,各处有学堂的,都得每礼拜开会,唱什么歌,打这个,革那个,十多岁的学生,谁不会几句新鲜黑话。” “怎么……黑话?”高大先生插问一句。 棚匠天然有说俏皮话的才能,谈到这里,反而引起他的兴趣。 “黑话,——大先生,你应该明白是切口呀!反正外人听不懂,还不算黑话么?” “外人听不懂,说的人懂不懂?若是自己人也不懂,那才连黑话也够不上。” 纪老头子硬断上两句,高大先生与棚匠同时噗哧一声,在微含叹慨的含蓄中踅入坐棚。而对面有飞角卷檐神气很威武的空台,矗现于芦苇古树间,遮成阴凉,等候开演。正当人语鸟音一时俱寂,它听过这三个土头脑的乡下老的顽固言谈,空洞洞地,像是涌出及时的高傲。 § 十五 由朱格庄直往鸭儿湾的戏台约一里半路,因为绕过那片苇荡,为省气力还得转过两三个大土墩,所以步行起来倒有两里。 笑倩、钱大娘、高大先生的儿媳,还有高家邻居的两个女儿,这时,趁着满弦的月光,离开戏台,前前后后地一同走回家去。从中午直到中夜,是她们平时罕有的兴奋时间,虽然遵从老家主的命令,必须中饭后才能听戏,但,因为第一天,特别教她们在空场上买晚饭,接着看。一共将近十二小时的耳目并用,及至沿道回去,都觉出身体有点疲乏,眼光模糊,像从复杂纷乱的梦中刚刚睡醒。最累的是高大先生的儿媳,她先时抱了两岁的孩子坐在木凳上,又是看,又是听,还得瞅空给孩子喂奶。日落后,特为送她睡觉,趁便带着菜蔬再到台下。有此一来,这晚上的四出戏她并没得完全看好。 钱大娘,年轻时听戏的经验最多,每个角色,从揭帘直到下场,她都能说明他的身分,故事,并且对于唱工,做派,也会评论好坏。她的话真多,一直与台上的家伙互相和答,絮絮数说,连愿听她解释的妇女都不大耐得住。独有笑倩真能够实行对草台戏的享受,那种种现象,在她看来是新奇的本地风俗:从各个乡村里集合来的老、小、妇女;以及卖零食的,泥玩具的,纸花的;甚至戏台后面暂时公开的宝局,她都是第一次触目;是在大城里没得见过的真实人间的戏景。尽着观赏,尽着收纳,又加上锣鼓的喧闹,与种种的叫卖声音,虽然没多开口,而精神的激动却比别人分外加重。 钱大娘的口风,其实也是故意引起笑倩的疑惑,果然,笑倩呆了一下,接着追问: 这话尾中明明还有一段话,要叙出他那时好管闲事的有力证见。可是,她虽然口快,左右溜了一眼,究竟觉得不好,暂时把那种证见从舌尖上倒咽下去。 过了苇荡多少步后,一条宽路,两旁好多矮树,是往市上去的。斜向东南,从秫谷田地中间留出弯曲的窄道,直向着朱格庄。穿过谷田,就看见高家垣墙外两棵大白果树的树头,像撑空的两柄绿罗大伞。 自然的沉默,又落在她三个人的悄步之下。两位小姑娘正在静听,不料钱大娘突然截住,一时要问也无从问起。 笑倩,这一天比较平时特见兴致,在台侧坐观一切,时时有天真的微笑掠过她的眉梢,腮窝。浴着泼水般的月光缓步走来,似乎不怎么疲倦。空阔的光华天幕,与大野中的夜景,夏季的草木在静境里发散出的特殊香气,都像对她有恋恋之感。及至听见钱大娘为回护自己说出近于骂人的村话,她摆摆手,又指指天上的光明圆球。 笑倩自然脚下比她们来的方便,可赶不上她们走的爽快。她的母嫂,因为急于回去奶孩子,虽是顶累,却跑在前头,隔她们有两丈多远。 笑倩没有回答,那许家的妹妹对她姐姐突然表示反感:“又富又贵,女人家总是这条心,有儿子做状元,自己受五花封诰……哼!” 笑倩听不出所以然,但这件秘密像与那片萧萧的芦苇有关,她禁不住向离开几十步远的后面回顾一下。方要继续谈问,而戏散后的近村男女,有一大群接着躜上来。她对钱大娘点一下头,彼此不再作声,同时也加快了脚步。 笑倩仰头向圆盘的明月望望,又低下头,用脚尖量度量度茅草盖顶的砌砖门楼斜影。不知她是在猜测那老隐士的秘密?还是暗想自己的“前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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