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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偶记(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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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哈哈!……你真行,阳历,我到现在还用不惯,也不怪你们,上账,出单子,必须用阳历不可,我们这真乡下人啊。” “大爷,你说你是真乡下人,你懂的可比别人多的多,别瞧那些学堂里的先生,我看远不够份哩。” “难!……笑话啦,我,你不知道,现在也同一个字不识的一样,懂什么!……说点正经话,人家都说镇上你那铺子算尖子,年头不好是真的,好在你能啊,怎么也这样困难?” “这一行道,咳!干不的!做买卖,咱不懂那些大地方的,买卖怎么做法,可是像我,自从年轻在城里学的买卖,后来一直没抛的下;虽然家里有几亩地,不够浇裹。想着从我爷爷到现在;干了三辈,虽没发过大财,却也可以年年添点使费。谁知道哪里来的这股邪气,这两年以来像潮水似的往下退,往下退!哪一家乡间的买卖能不动本,就算是天幸。你知道我这份生意并不捣空,股本虽不过万把吊钱,东家却都可以,在地面上也有十多年的信用,……完了!自从前年便觉得周转不动,哈!这两年不是收成还不错?对呀!豆子那么贱,比起以前来差不多要便宜一小半,可是怎么来?豆油发不动,豆饼不值钱,人工呢,比以前只有涨没有落价。除掉粮米,别的东西照例是一点便宜沾不着。……这不说使费,……那就数不清,捐啦,税啦,招待什么什么,县上一份,这里一份,镇公所中又有单行的章程。……牛毛出在牛身上,大爷,是么?这可不行,货出不去,贩卖粮米没有要主,一个门头,十多个人,几只牲口,吃的,喝的,用的……” 他的话还多,一时似乎数说不清。他的脸格外红起来,急急地喝了一碗新茶。晓然坐在阴阴的屋子中,这时已觉不出烦热来,听主人说到这里,便用话截住他。 “怪!豆油怎么不往外走?” “据说是外国人不要,为什么不要?咱不懂!与T市有来往的各乡镇的大字号,凡是办出口货的,豆油啦,花生米啦,都成了气臌症!收买下来销不出去,不必提压下血本,就是干赔使费也不行啊!……还有一件事,难道你还不知道?乡间不缺别的,一个字,‘钱!’铜元是少有了,现洋,钞票,从前在镇上还容易串换得到的,今年费大劲凑不成几十元钱。现在各个稍为大点的村子里的小店铺都学会了一个法子。……” “出毛票!真胡闹,就连我那小村子一共有百多人家,出票子的小铺有三家。一毛,五分,他们可都学会了外边的法子,不管兑现不兑现。庄稼人不使,除此外没有现钱。弄的这个村子的小票邻村都不用,县里一点不管,……话转回来。收钱粮,纳税捐,却非现大洋与钞票不行!弄来弄去把乡间的现钱全提净了。”晓然吸着自己带的哈德门香烟优郁地说。 “现大洋,你说对外的买卖不流通,难道乡间会有铸炉?……这是什么年头!老百姓吃过多少亏,咱不用提六七年前的军用票,省库券,还有军队守城时所发的十几万流通券,什么全成废纸,名目上好听,到头来是向庄稼人身上榨肉吃!……大爷,现在我恨不得把镇上的铺子歇业,可是伙计雇工全靠着这个门头吃饭;再一说外面的账项又多,一歇业全落了空。谁赔?欠人家的咱还能赖?能打官司?真啊,含着黄连说不出苦来!明看着天天向里赔,怎么办?愁人!嗳!一年以来,不信?我的头发白了一半,这年头怎样混都办不了。” 孙佩之好容易碰到这样诚实的一位“乡间先生”的朋友,在绿阴遮翳的小屋子的门内,他坐在矮脚木凳上不断地诉说他的经济的苦恼。晓然听他说到这里,向他的光头上看去,果然有不少白发根映着阳光发亮,他比自己还小十岁,居然变成半老的苦人,不禁觉得有点凄然! “怎样混都办不了。你虽然做买卖,与我一样,太老实,如今还有老实人干的活?世界是反复了,忠厚不是传家的法宝,却成为受人欺压的无用话。就说乡间吧,能干的,敢情还有名有利,还有势力。现在乡官这么多,当个头目,手底下有几杆枪,再能走动衙门,可不比从前卸任的县大老爷还得劲。咱只可藏在这屋里说:就像准提庵那件伐树的事,多便宜,对上对下,买了名得了实惠,谁敢哼个不字?论起来,祝,……还不是十分存心坏的绅士啊,论起交朋友,对待邻居。还说得过去,然而他却能来这一手。……” 孙佩之将黄竹烟管的铜头磕在门限上,叹了口气。 “大爷,你真耿直,这真是小事,好在也是那些姑子自己找的事,树伐了不多。……绅士,可别提啦,这几年来学堂里出来的人喊破嗓子,打倒这个、那个,瞧着什么还不比以前厉害?老绅士不好,还得盖点羞脸,新的呢?明说明干,别提了!就是你去的那于家寨,嘿,那寨的左近村子两年来闹的可不了。像我就不敢去,每逢集上做交易,都派伙计走走,熟人多,见面说话都不容易。是非多了,伐树,分赃,这都不值得说。派捐,拿招待费,全握在他们几个人手里!这也不奇,自然谁也管不了,可也怪,他们自己有时内哄起来,打官司,成了家常便饭。这个说那个通匪,那边就告这边是共产党,横竖一路货!在街面上都是老爷份上的!……” 主人的长篇大论还没说完,他的小儿忽然从角门外边跳进来,满头汗珠,大喘着气结结巴巴地说: “爹,你快去看看!了不得!要造下人命!正在干呢。……”他又是一阵急喘,话接不上来。 孙佩之惊的突然立起来,不知有什么事。晓然还镇静些,问道: “土匪来抢?……” “不,”小宝这时才过一口气来。“村东头老赵家,——赵栗子家的那段地。正在收拾麦根子;因为他家是割的麦子没拔根,全家在地里,不知哪里来了六七个人,有带盒子枪的,——不是土匪,领头的一个小伙子说地是邓家的,要赔麦子。说不清,大约就这样吵起来。赵家不让,……现在他那几个叔兄弟也从家里抄了家伙去了,还没开火,听听,这不是?……” 晓然与孙佩之侧着耳朵听去,果然在东面有一些人高声喊骂。 “快点去,全村的人都出去了!……”小宝交代下这句话又飞跑出去。 孙佩之也急着向外走,并且说: “乱子!乱子!我早知道他们有这一回。大爷,你不必出去,说不定他们真闹出人命来!” 晓然不明白是件什么事,胸中也觉得乱跳,并没听清主人的话,没戴草帽,也随着出了孙家的大门。 全村子的男女都争着向村东面跑去,仿佛看赛会一样。神经质般的现在的乡村生活,有很轻微的一点刺激便容易摇动许多人在悬着的心。村子东头有一片土陵,陵下面一道深沟,每到夏天雨水大起来沟中便满流着从河汉中涌过来的黄水。沟上面有薄薄的一道木桥,据说这里还有传言中的仙人的遗迹。正在这个夏初,大沟里一滴水也没有,蒿草与小棘子树长得十分茂密,坡上有大片的割过麦杆的空地,就在那里成了临时的争斗所。 许多人在喧嚷声中,自然听不明两造的是非,然而毒恶的咒骂,连及祖宗的丑话,却使在这处的人还能听到,远远的,那些女人们在沟边上挤满了,孩子们争着往前。晓然随着孙佩之匆忙地由木桥过去,挤入人层。 “揍这些小子!欺负咱这村子的人老实,——妈的,还带了队伍来,谁没有?……” 一个楞头楞眼的年轻人光着膀子向大众提议。 “是呀,找火枪,防备着这些东西,看他们敢动手!……”人群中有几个人的附和的口气。 “来了来了,……孙爷,你是懂事的人,还有体面,赶快去给他们调和调和,不行,……你看两下里都抄起家伙来。……别吵,别吵,等一等孙爷来给评一评理!……”一个破衣的白发老人拼命地喊,同时将急喘着气的孙佩之从人堆里拥出来。 晓然因为紧随在主人的身后,被人们拥塞着不能后退,也站在这场恶战的前线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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