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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概论?


  什么是文学?自四五年前便已发生疑问而不满意于中国式的文学二字的解释,照常理判论起来,在这几年中,即使中国新兴的文学与所整理及批评的旧文学,不能十分发达,而对于“文学是什么”这个问题,当然不至还俯服于旧日的传统的思想之下,至少也应该晓然于“文学”这两个字的意义。在一般的青年应当如此,而身负有教育后进的责任的教授,与对于中国文字号称素有研究的人,更不应还以虚谬之说,遗误后人。

  自从五四以前,所谓文学革命的呼声,所谓在旧的文学领域中要觉得新微光的领地的需要,已经比一切的社会问题,政治问题,与什么主义都喊起来得早,而研究者也多。不过想不到的事,竟然能以出现;且竟然能以出现在最高教育的学校中。虽然说是小事,甚至说是受这样教育的学生,都能明了其错误,但究竟不能不说是一种遗误呵。

  这段开宗明义的文字,我看过数遍,究不明其真意何在。不言可知这恐怕全是抄袭与依据旧日对于文学上的议论,但却更令人“索解无从”。用竹,用帛,已经是过去时代,这是中学生也能知道的。而欲存粹的先见,必以为用这等代名词,为雅为美,那也无关大体。照这等讲法,无论是两个不通的字,连在一气,两句毫无关系的话,写在一张纸上,或者如同月份牌,功课表,时宪书,记帐簿,都可以谓之为文局。因为虽是月份牌,功课表……也都是“代言”的“表意”的,甚至写一个电报的密码,只要写在纸上,皆是文局了。这未免太过于滑稽。我不知此处所谓文局,是否文章的布局?按照英文的文学的布局,多用Plat一字,原来这个字的涵义,是to make a map, chair to plot。其实就是构成一个格局的样子。然而文章的格局,就是“凡以文字箸于竹帛,代言表意”的吗?

  若谓中国文学,原来就止限于由仿效而成的,我想爱护中国文学的,尚不忍作此绝对的说法,而且也厚诬中国的文学了。

  自来所可称为文学的作品,没有不是由创造Creative中得来的。因袭与摹仿的作品,绝对不会有文学上的价值。即就中国的旧文学说:已经有好些明白道理的人,以为文学不能因袭摹仿的。研究古人的作品,以求增加自己的创造力,与观感力,还可以说得过去,必要按定成规,亦步亦趋的摹仿,好处说,只是形似而已,焉能称为创作。自然也有些文人,初时仿习某作家的风格,语调,然而那不过是如初习字的摹帖一样,只可称为习字,不可称为写字,这已是一种不可为训的方法,若文学也仅去如此,只可谓之学文,而不是文学。莫尔顿说:

  末一段更是这一本书的全旨,然而如“考其原流正变著其升降废兴寻其条贯究其利病比较其得失”虽是笼统的议论,尚可说得过。只是最后的一句结语:“以求为文之准的者谓之文学概论”这真是令人万想不到的结句。考,……著,……究,……寻,……比较,……一大套抽象的名词,而其所以要这般如此的,只是求为“文之准的”,这已是错谬了。更加上“谓之文学概论”六个字,很转折的说,文学概论只是向那些抽象名词之中,找得出个为文学的准的。准的是什么?若是没有一定的,何必去求。若说有定的,那末反来复去,还只是为了去寻规矩法度。我不敢信一位文学的教授,便这样看轻了文学,更以为文学概论,只是去于考,……著,……寻,……究,……比较,……中去求“为文之准的”。但不能不说这种议论,毕竟是为传统文学思想所误。

  文学概论,不是类书;也不是历史,其实不过要叙明文学的意义,文学的影响,文学对于人生有什么用处,文学是由什么地方产出,既无需“獭祭”,也不能“抄袭”的方法,以夸其浩博,只要将以上的几个问题明白详悉答复出来,也可以过得去。

  所谓创造文学(Creative literature)并不是说仿效文学,他这一小段的议论,的确可以为这本《中国文学概论》的叙意,作一个好反证。

  我在近中,曾见过一本北京某女子高等学校的讲义式的中国文学概论。其中分章诠次,与其偏见,且不必说,但就第一张的叙意说,已经令人难为满意。其叙意的第一段是:

  凡以文字箸于竹帛代言表意者谓之文局就有句读成篇章者言之则曰文章论其规矩法度使人可仿效谓之文学考其源流正变著其文章废兴寻其条贯究其利病比较其得失以求为文之准的者谓之文学概论(原文无标点仍其原样)

  必先明白什么是文学,而后继可以明白什么是文学概论。总论既误,全书的准的皆误。纵使文词如何的华瞻,议论如何的发皇,譬如无论穿上了什么锦绣,喉唾成什么珠玉,不过只是如演旧戏一般,教人费尽心力去摹仿古人,更说不到文学为什么发源,于人生有什么关系了。

  原来文章是那样的简单,只是“就有句读成篇章者言之,不过就是中国文字没有定式的句读罢了,设若取过本外国的簿记来,也是有句读的,或者也可成为文章”。

  再谈到这本书的内容,有“文章封域”,有“有韵文无韵文之变迁”,有“历代艺文部署”等等次序,像我这等浅薄,已经不甚明了“封城与部署”的古雅名词的定义何在。然而大体看来,只是像部从文学类书中,搜集而成的一部“述”书,概论的地方,实在不容易多找得出。

  但是我这篇“予岂好辩”的文字,所以有必要写出来的缘故,我并不是一味喜新厌旧故,以为凡是讲中国文学的人们,便不能有好的著作书,而故意去“吹毛求疵”。所可怜的是:(一)所谓中国的古文家,对于文,与文字,文学,直到现在还说不清楚。(二)凡是说到文学一面的,总不离乎因袭摹仿。(三)一种专门教授文学概念的书,先不知什么是真正文学的意义。有这三端,我忍不住不说,而且由内在的辨别力,逼迫我不能不说。

  但可怜几年来的呼号,究竟对于传统思想的中国式的文学观念,仍然不能去掉。这真是令人慨叹中国人不长进的程度太深了。

  以上还只是难于索解不分界限,最奇妙的是:

  一个专门学校,一个全中国独一无二的专门女子高等学校修习文学的专科,而偏先习知这等谬误的文学观念,令人为之一叹!

  “论其规矩法度使人可仿效谓之文学”,这的确是中国以“学文”为“文学”的传统的见解。原来文学要有规矩法度,而且必定能够够上人可仿效者,方得说他是有文学的资格。我且丢开文学不可摹仿层不论,取个旧文学中的例子说。崔颢题黄鹤楼有:“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此诗的佳否不说,而以狂才傲世的李白见了这首诗,居然不敢题诗在上头。因为他自己终不能作过,且是仿效不来。到后来他作凤凰台一诗,虽摹其体,而终自谓不似。可见像崔颢的黄鹤楼诗,终是不可仿效的,为什么旧日的文人尚推为千古绝构?不是因为不能仿效吗?不是因为仿效不来吗?并没听见那些自我作古的旧文人,敢大胆说这首诗不能算得旧文学的作品。以韩愈的文学的造就,他还能说:“为古于文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窃”。

  我不知仿效之与剽窃,相去几何?若所谓必己出,又与可仿效者,是否相同?清章实齐于文章的质性中,曾有一段:“吾读骚人之言矣‘纷吾有此内美,又重之以修能’,太史迁曰:‘余读离骚,悲其志’,又曰‘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其志洁,其行廉,然泥而不滓,虽与日月争光可也’。……若夫托于骚以自命者,求其所以牢骚之故而茫然也。嗟穷叹老,人富贵而己贫贱也;人高第而己摈落也,……如是不得志,而思托文章于骚雅,以谓古人之志也,不知中人以下所谓‘齐心同所愿,含意而未伸’者也。……”又说:“……今附庄而称达者,其旨果以言为无用欤?虽其无用之说,可不存也。……然而遁其中者,又纷纷矣。”骚可仿效,庄也可仿效,且仿效者太多,而其结果,只够得上实齐批评为一“遁”字,更何堪称为文学。所谓“画虎类犬”,自古到现在,仿且效的习惯,在中国文学中,简直随处都可举出例证来。更不足怪四库书中的集部,乃多至不可胜数。

  学杜诗,学韩文,而其实直到旧文学的末日,还只有一个杜甫,一个韩愈,那些仿效的,最后还只是个仿效者。所谓“伏龙去脉”,所谓“妃黄俪白”,所谓“蜂腰鹤膝”,这都是有规矩可寻的,然而终不会听见一辈子只知向规矩讨生活的人的作品,能有文学的成就。章实斋生在那个时候,他还有这种特识,不知为什么缘故,以在今日高等学校的教授,却有那种牢不可破,且难曲为之解的主张对于文学的主张。

  “篇章”二字,尤为费辞,就一篇一章说,还是就有次序说呢?

  “文学概论”应当作何等解释?必要先明白文学是什么东西。我常以为讲文学概论,不必要用“削足适履”的方法,分为中国文学概论,与其他的文学概论,这已经不甚合宜,已经是极勉强极武断的种办法。文学是无时间性,更不应用空间性去隔离分割。但用求其次的法子,让一步说,可以用这种分法。——文学概论也分为内外——但教授学生去学文学,去习知,研究什么是文学概论,这是何等重大的工作呵。一方面既承认文学与人生有怎样密切关系;而一方面却大唱其匿于传统思想下的迂谬的议论。固然这并不是居心为是,然为人师表,有误青年,恐怕纵使“文笔生花”也不能辞责的。

  If the question be of creative literature ― Such as a drama or story-what concerns literary Study is the creative product, which stands for ex-amination whoever its author might be。

  这篇批评,固然免不掉“语焉不详”的弊病,然而一本书,无论是谁他去著作出来,必有他的宗旨。以这本中国文学概论叙意的宗旨,如是如是,所以我也不再说了。尤可怪的是这本书的第一张上,明明写的是蕲春黄侃著,然而据我所闻,讲究选体文章的黄侃,早已不在北京了,这或者又是别一位中国式的文学家,去讲授的也不可知。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三十日《晨光》第一卷第三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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