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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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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是怀疑,自己觉得平常信得过自己完全能够超立于物质嗜欲上的志愿,也有点动摇起来。而自己在这数十日内,也完全陷入物质嗜好的深渊中去。他很奇怪何以自己与从前的自己,变化得如此迅速。这是他一面在叔父的对面饮着苦涩而头晕的酒,一面却不断地这样自己询问自己。建堂却似很快乐地,只顾慢慢的饮下。还寻些闲话来,与他倾谈。慕琏从叔父的言笑及其眼光之中,已经明白那是骄傲,而且带有对于失败者的狡狯地讽刺。慕琏看了又何尝不明白,却只索是心头闷闷,无多话可说!一会建堂又同他谈到羊毛生意的出息,及设立公司应行如何的规划,以及输出外国的关税问题。这些话在平日听来,慕琏总可独抒所见,发挥他的学问,在事业的应用上面。不过在此时,他只有唯诺的分儿了。建堂也不甚理会他,仍然保持着讽刺般的微笑,与不间断的慢饮。 这时已将入暮,四野苍苍茫茫的晚雾,仿佛合拢来包围住,将这趟长行的列车,阻住去路。卧车中本来都下了窗帘,当他不很安定的卧到床上的时候,却揭开绿绸作的窗帘,向外边望去,只看见茫茫的烟林中,三五翔飞的乌鸦,向天边飞去。有时还看见几个农村的妇女,包了青布的包头,肩着柴薪,向林边的小道上彳亍着行去。 正是没有月亮的夜里,及至建堂饮得足兴,已经是十点多钟了,他又叮嘱明晨须要早起,好趁五点的火车。慕琏也只有点头,没得多话说。其实这时他在闷闷中,所饮的酒,已经不比建堂少了。 慕琏点了点头,将憎恶与带有滑稽思想的面色,收敛了好些。 慕琏得了这个机会,便故意将自己那个帆布提箱,勉强整理了一番,命车役提着,由二等车中移到卧车里去。他本来由京都中来时,只带了这个提箱,在暑假中一切经过的成绩,也都装在其中,他还故意将绒毯子及书籍等收拾出来,给叔父看,然后他便皱着眉头,车役引导着他,往后面的卧车中去。 心里忽然觉得一阵乱跳,面上如同火炙一般的热。眼睛开了,又重行闭上。有时如同看见屋内的东西,都似生了眼睛。向自己注视一样。这时他可听到的,只有窗外的马蹄蹴在土地上连续的响。 当他初进此乡间的旅店时,心中被忧虑缠绕着,并没留心屋子中的陈设。及至晚饭过后,由叔父的屋子中出来,方才向自己这间屋子里留心观览是什么样子。他两只眼睛,都朦胧着,由门口向屋中所看到的东西,只是一张油漆的方桌,算是最完全而美观的东西了。缺腿的木凳,没有靠背的破椅,污秽积满的茶杯,一把粗磁的水壶,余外便是一张木床,和一件自己带来的箱子。自然是毫没趣味的。幸而被褥早已在木床上,安置好了,所以他不知所以地看过屋中破败与无味的陈设之后,便猛力的躺在床上。 建堂正在车内忙着叫车役来进早餐,慕琏却连一口也不能下咽。只在一边,看着叔父翘着八字须,安闲地吃些牛乳饼,与面包。幸是车中人少,自己还可以半躺在座子上面,这时已经没有了昨晚的意气了。胃里如同用恶物塞住似的,一阵阵地往上撞。看看叔父露出灰色的牙龈来,带着金光灿烂的假牙,吃得正自高兴。一只手里还拿着一份车上卖的《商报》,在那里仔细阅览物价的指数表。他想着叔父的心思,却越加不安起来!从叔父的小小的双目中,便可看出他的毒恶的手段来。想着夐符的话,不觉得便咬紧了牙……忽然又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观念,来到自己纷扰而苦痛的脑中。 想到英苕那样娇软而红润的双唇,居然会与他的……相接触,世界上还有平等吗?不晓得当她有时以她的双唇,与他的……相接触时,是否也生出一种如沉醉般的情爱来?这个思想,突然而且奇异,本来不好胡思乱想的慕琏,在这些日子,时时受了刺激的神经中,也会有这等想念。想到这里,不禁便向着建堂竭力用侦察的眼光去看。建堂抬起头来,向着他道: 夜里十点廿分,一日的长行列车,达到了T地。这是个最大的车站所在地,一时灯影人语,非常的嘈乱,喊卖零物的,上下火车的客人,乱在一起。独有卧车中,却安安静静没有灯光,也没有人语。 在憧憧地人影上下之中,忽有一位披了黑色外衣的人,将头部的下半,用高高的领子束起,如同有病怕风寒的一般,随了一个脚夫,从铁道的侧面,绕出车站以外,便喊了辆马车走去。 到了次日的清晨,慕琏同了叔父,看着人掮着行李,走上二等车的时候。他已经觉得全身冷颤,虽是季候还是初秋,在他已是觉得如同走在冰雪上的冷栗一般。晨风吹来,面上时时发烧,他以前勉强走了二里多远的沙道,等待火车到了站后,匆匆地走上车去,便颓然卧在车中的软皮坐椅上面。车身往前缓缓动的时候,由车窗中看见粉墙上的柳溏驿三个字,渐渐模糊下去。而自己一阵头晕,便似乎欲呕吐般的咳嗽起来。 但建堂又接着道: 他虽然是似乎醉了,不过他心中存留而未曾解决的事,何曾忘却。他只是向着床头上一个帆布精制的行箧内出神。原来他的日记,及夐符与他的信,全装在里面。 他素来很少这样的,然而突然的变态,又谁能预计得到。他居然会被酒力征服;而且没有丝毫反对的气力,任着头中生痛,却没有懊悔的心思。且是不多时,竟能穿着衣服,竟催着他入梦去了。 他眼见得满身油腻的店伙,将杯碟撤去,并且看着店伙的脸上,现出燃火般的红光来,以为很是奇异。他又看看叔父的八字须,翘在嘴唇上面,如同玩偶的老人的假须一样,也是有趣。他一时觉得头中微痛,却又很兴奋地快乐!于是他不能再在破木椅上安然的坐住,便立起来向建堂无意地点了点头,便跑向自己那间屋子中去。他临出门时,还仿佛看见叔父依然向他作狡狯的微笑,口角动着,似是同他说了句什么话。然而他却听不清楚了。 他一面看着,而心思却更向远的地方去了。他对于这个可忧虑而难忘掉的不可知的事之将来,在这片刻的醉中,且不去筹思。然在此孤灯旅店的清夜中,反觉得有种恻恻的悲哀,与不能言说的感想,都同时涌起。自己在前数日,对于建堂——对于自己嫡亲的叔父,可谓憎恶到了极点,不过在特别情势之下,不能想什么方法,早逃出叔父的魔窟罢了。其实心中的反感,已达到十二分了。但这时,却又似乎另换了一个境界。(就是他有一种突变的寻思,是将特异的事,看成普通的了;将惨淡的事,看成游戏的了;将愁苦,看成一种消遣。)而将一个人身,看成如屋角蛛网上的微尘一般的不值钱。他欹在床上,想自己这一番举动,不知是自己为人家作游戏?还是他人以自己作游戏?也或者叔父正在一切明了之中,而游戏自己?不然,自己的游戏,或终告成功。他这等乱想,不觉得失笑起来。笑得连不稳的木床,也动得响。及至再一听外面时,连窗前的马蹄蹴在地上的声音,也听不大见了。外面似都已安歇,并没有人语,惟有自己的心,跳得卜卜的微音,还没有间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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