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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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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店中有很大的一片空地,一列草棚,棚里面堆着很高的杂粮,豆油等的麻袋,竹篓。院子中拴了几只骡,马,有一堆堆的马粪。墙角上有一段土墙半遮的厕所。 天气太热了,屋子中正在用艾叶生火,将蚊子烘出,烟气满房。非过一个小时进不去。于是巽甫与同行的两位只好在门外的石条上闲坐。 这石条也是他们的餐桌,一壶白干,几碗大肉面条,与两盘粗糙的炒菜,他们很快意地吃下去。 巽甫在这一晚上喝的酒特别多。 安大哥虽然年纪大些,可是自从幼年家道穷困,倒能锻炼出一个强健的身体,走路,说话,与二十左右的青年没有什么差异。辛亥革命的那一年,正蹲在北京,按着资格应分有一个小小官佐的补缺,而这一点点的希望被武昌的炮声打成粉碎。好在他原是寒士出身,并不十分懊丧。入了民国以后,他做过几年的局所小职员,究竟是文字与出身还能在那个社会里有存在的可能,他的生活不是没有出路。 他虽没有什么遗老的想头,而时代的变迁那么迅速,自己只是感到对于许多青年还能作相当的称赞,而差不多的事情他是认为过激了。 在石条凳上吃过晚饭,问店家要了一壶浓茶,他们便东扯西拉地闲谈。在闲谈中,安大哥方提起了坚石走失的消息。 同在一个村子中居住,他与坚石故世的父亲小时候还有两年同学之谊,平日对于坚石的兄弟们格外关切。及至大家谈起这段突如其来的怪事,他便站起来,用手拍着大腿道: “这怎么好,这怎么好,不是新学说把他害了!新学说!……” “不,新学说总是提倡青年人要走新路,没有劝人偷跑,也没有劝人自杀或是隐逃的。”巽甫的回答。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新路是一下就走得通吗?把小孩子们的感情给煽动了,没处发泄,说不上怎么办好,怪不得在北京有男女学生自缢而死,或者从家庭中走失了的。我还当是报纸上居心造谣,坚石也是这么办,怎么了,他家里知道不?你该……” 末后的两个字是对斜躺在席子上的飞轩说的。 “知道是知道了,毫无下落。坚石,不行!从去年我看他就有些受不住。有一天他从南京回来见我,说话便有些颠倒了。” “他往南京去做什么?”安大哥重复蹲下去,鼻息咻咻地。 “上南京做什么?谁知道,巽甫,你说。”飞轩不在意地吸着黄烟。 “我说,飞轩你这不近人情的怪物,你还是坚石的堂叔。……” “又来了!”飞轩把有臭味的赤足向空中舞动。“怎么?连他的亲哥哥都不得一个信,你却拿出这大道理来责备我。明明说是另一个时代,另一个时代!人心大变的节骨眼。你不去想,只会责罚。唉!责罚早范围不住年轻的心了。” 巽甫这时才得插言的机会,便将在省城时坚石走失前的态度约略述说了一遍。 听了坚石从青年的团体中看佛经那一段,却给安大哥以很大的感触。他郑重地说: “原来是这么样,看不的他年轻,倒有点灵机,如果是当和尚去了,虽然对家中人说不过去,可是有点道理。” “有道理?”巽甫听见这位老大哥也这么说,却分外惊奇了。 “有道理,第一这怕是有遗传的关系。巽甫,你不记得坚石兄弟的爹吧?” “不是人家都叫他小才子吗?我只见过一面,不很知道。” “他爹是个心性高傲的书呆子,才气很好,却又过于心窄。几乎一句话不肯多说,不是狂士,也不是达人。有时他又干些怪事,就一件事倒能看出他的为人来,……辛亥革命的那年冬天,我们那几县也在动摇了。虽然北方还在清政府的势力之下,其实是时机到了,人心再稳不住,不知怎的在我们那一带的乡村中居然发起了一个万民会,是为革命吗?说不出,是为‘替天行道’吗?也没人敢明白说。然而我记得那些人拣了日子在一个古庙前开大会。你说怪不怪?头一个上去演说的是他,是坚石的爹。你想,他那么谨慎的人却敢在那个时候说话。及至真正民军到了,县城独立,清兵破城,闹得残破不堪,你说怎么样?那小才子却没曾露头。……我常说,凭一时的激动干去,又受不了,日后总有反复。所以我认为坚石多少有他爹的性格。” “也许是。……”巽甫因为不知道这段事只好含糊地应答。 “嗳!这个时代更不能与以前的时代相比,麻醉,损伤,把许多青年人都颠倒坏了。” 巽甫明白这位安大哥另有所见,年龄与思想不一致是没法用言语来争论的。就是那较为年轻的飞轩虽然也是好谈谈文化问题,然而他那份古怪的性格与自己也合不来,所以便不再多话。 望望天空中的星河,——那若隐若现的淡淡的银光,像堆起一叠叠的棉絮。隔着银河的两个星,记得是在六七岁时听祖母说的织女,牛郎。怎么牛背上驼着金手,怎么织女会打断了织布的梭头,又怎么七月七多情的乌鸦去为这一对痴怨的男女搭起桥梁来,使他们见面。……难得有这样闲暇的心思去想起那些旧事。美丽的童话使每个小孩子发展他的高远的想象力,然而一转念到未来的生活,即时觉得脸上出火。 “是这末又穷又乱的老社会,停滞在次殖民地的时代中的多难的人民。是一个民族复兴的时机!我是少年!难道就如同一般无力量的人眼看着这末委顿下去?能够忍心抛弃了一切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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