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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ERROT(7)


  八

  第四天晚上十二点钟。

  “开门!”

  潘鹤龄先生朦朦胧胧地问道:

  “谁呀?”,

  越加捶得急了:“快开门!”

  开了门只见站在门外的是两个警察,一个便衣的,和那天来拖他起身的,穿着敝旧的夹袍的人。

  “是他吗?”那个便衣的指着他问那人。

  他心里想:“是来抓我的吗?为什么只两个警察。完全不像抓个要犯的模样。”

  那人苍白着脸道:“是他。”

  “值价些,跟我们走吧。”便衣的毫不在乎地说。

  他急急地扣上了钮子,把两只手伸了出来:

  “上铐吗?”

  “不用了!”

  “他们以为我是那么容易捉的人!”微微地感着侮辱;跟着他们走到门外,门外停着辆汽车,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他冷清地跨上了汽车。

  (捉一个人是那么平常的事吗?手铐也不上,只有两个警察,捉一个区委?如果白天到工会来捉我,该是多么诗的场面啊!上了手铐,十二个警察,枪全上了刺刀,便衣侦探们全穿了钢马甲,许多人瞧见我跨上汽车,和这无耻的叛逆者一同地,我坐在他对面,我看着他,他惭愧地低下脑袋去……)

  他抬起脑袋来,凌然地望着对面的叛逆者,那人也抬起脑袋来,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望着他。

  (还不惭愧得低下脑袋去吗?还那么坦然地望着我吗?无耻的叛逆者!你动摇了,你屈服了,你无耻地投降了,你知道吗?你是不能那么坦然地坐在我对面,望着我的。你应该红着脸,一个死囚似地在我前面忏悔的,而且不许高声地忏悔,应该像一个口吃人一样,在我前面,瑟缩地说着忏悔的话!你知道吗,无耻的叛徒?因为你出卖了组织,出卖了朋友,出卖了三万五千人的权利;因为你辜负了三万五千人的信托,三万五千人的热情。这是一种罪恶,你知道吗?你还那么坦然地看着我?我,三万五千人会为了我的被捕而从心里流出眼泪来,出狱的时候,三万五千人会为了我的释放而从心里流出眼泪来,他们会放着爆竹接我回去,而你,你是会受到他们的唾骂,他们的轻视的!只有群众是忠实的!不会动摇的,他们知道谁是谁,他们会感激,会报答于他们有恩的人,也会攻击他们的叛逆者。瞧瞧那天突击队冲进来时的场面吧!)

  汽车停了。他走了下来,跟他们走进一座屋子里边。他听到皮鞭抽到肉上爽辣的声音,听到喊妈的声音,也听到一个隐约的,咬住了牙齿的,沉着的哼唧声。他也咬住了牙齿,想:

  “好吧!群众会知道我的。”

  坦然地走进了他的牢房。

  九

  半年后,跛了左腿,有了一个光脑袋的潘鹤龄先生走进了一间一楼一底的屋子,悄悄地踮着脚尖走上了扶梯,在亭子间门口悄没声的听了一回,猛的推开了门,跳了进去嚷道:

  “我回来了!”

  里边坐着的五个人全给吓得跳了起来,看见是他,全摆着诧异的脸色问道:

  “你还活着吗?”

  “当然活着!”

  他们听了这话,全不作声,静静地坐了下去。

  (怎么一点表示也没有呢?)

  “我还是我,不过跛了一只脚罢咧。”

  还是不作声,静静地望着他,望了半天,里边的一个说道:“那么你投降了,无耻地投降了!”

  他差一点跳了起来:

  “你们居然这么怀疑着我吗?”

  “是投降了,也不必抵赖;策略上你的投降于组织是有利的,只要你现在再回到组织里来,忠实于组织……”

  他跳起来。

  (算了!算了!可是群众会知道的!群众不会忘记了我的!)

  一句话也不说地跑了出来,跳上了电车。

  (试一试吧,你们可以怀疑我,群众不会怀疑我的。群众知道谁是谁!群众不会抛弃我的。)

  下了电车,他急急地走着,走到从前每天去的那条胡同里边,脑袋上面还是挂满了屎布,墙根那儿还是焦黄的尿迹,墙上还是画满了乌龟,许多人还是乱杂杂地不知在做些什么。他向每一个人笑着。

  (我回来了,你们知道吗?我回来了,回到你们这里来了!)

  可是没一个人理他,没一个人招呼他,就像不认识他似地。他走到他从前时常去的一个人的家里,坦然地跑了进去,只有一个小媳妇子在那儿倒搂着一个孩子给抹屎,见他进去,抬起脑袋来道:

  “你找谁?”

  “对不起,我走错了。”颓然地退了出来。

  他走着走着,跛着一条腿,和一个光脑袋一同地,茫然地望着天。他想:

  “这是什么呢?这些,那些,全是什么呢?全是什么意思呢?”

  对面来了荣哲人先生,瞧见了他,一把拖住了他:“你吗?你在干什么?半年没瞧见你,文章也不写,人也找不到,你究竟在干什么?”

  他望着他,一个白痴似地,嘻嘻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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