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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ERROT(6)


  六

  病后的潘鹤龄先生,每天五点钟便起身,往田里去溜跶溜跶,也帮着耙几块土,坐到树根下跟老实的庄稼人谈谈话。在这些贫苦的,只求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存的,穿着褴褛的蓝褂的人们中间发见了一颗颗真实的心,真的人类。他们辛苦地耕种着,他们都情愿使自己吃苦,而让他们的父母妻子们幸福;他们的妻子偷了人,他们会野兽似地拿了耙把她砍成五六段,可是自己偷了别人的妻子,也从不抵赖,从不摆出感伤的脸来。是的,人性是在他们里边。看吧!

  有一天,在离开他家半里地儿的一座村里的稻草堆烧了起来。许多赤脚的人从四面的田野跑过去,挑着一担担的水。他沿着河边的小河走去,走到那边,只见好几间屋子已经烧了火了。一个年青的庄稼人,有着一颗蒙古人的圆脑袋的,急急地跑了来:

  “我的妈呢!她病在床上啊!”

  “谁敢进去背她出来呢?”

  他不说话,看了看火势,便想扑进去,却给他的妻子拦住了:

  “扑进去不是一同死在里边吗?”

  他推开了她:

  “不会的!就是死在一起,我是吃她的奶子吃大了的。”

  便扑了进去。跟在他后边,牵着他的衣襟,她也扑进去了。

  在旁边瞧着的潘鹤龄先生摆了摆手,流下眼泪来。

  那晚上,望着帐顶,他失眠了。他想:为什么那些过着原始生活的人们有着那么纯厚的感情呢?他们有恨,他们有爱,有同情,一些真的恨,真的爱,真的同情。他们的人性是像酒那么浓冽的。可是却过着牛马似的生活啊!为什么那样的人倒过着最低限度的生活,而一些狡猾的,伪善的人却有着一切生活上的奢侈和舒适?在这样的,具有真的人性的真的人类的社会中间不会有欺骗,有偏见,有隔膜了吧?为那些人努力也是值得的吧?

  忽然,他对于十月革命,神往起来。

  家园里半个月的培养,在他的脸上消失了浸透了黄昏的轻愁的眼珠子,在他嘴上消失了 Traumeri,那紫色的调子,疲倦和梦幻的调子,在记忆上消失了辽远的恋情,辽远的愁思。在精神上和生理上,他变成了健康的人。

  所以:——

  “生儿子有什么用呢?每年不寄钱回来,还从家里拿出去用,害了病倒知道回到家里来的。”

  “当初原希望他好好儿的成家立业,不料他现在连媳妇也不肯好好儿的娶一个。”

  “还是把培植他的那些钱,那些心血放在银行里边,到今天倒也可以舒舒服服过下半辈了。”

  “可不是么?”

  “这应该你做母亲的跟他说的,我们全老了,做不动了,他也该好好儿的拿定心做人了。”

  那天晚上听见他父亲和母亲的那番对话,第二天早上就:“在我们这社会里,父亲和母亲原是把子女当摇钱树的。”那么地想了一下,便收拾了行李,坚决地走了。

  七

  一个穿着敝旧的夹袍的,二十七八岁,眼里暴着许多红筋的人冲了进来,把张着嘴正睡得香甜的潘鹤龄先生推了几一下道:

  “一点多了,还不起来?”

  揉着眼皮的潘鹤龄先生瞧了他半天,才睁开眼来问:

  “怎么了?”

  “斗争已经发动了,很顺利。你也睡够了,快去吧,那边只有老汪和老孙在那儿。”

  潘鹤龄先生挣扎着爬起来,把放在椅子上面的棉袍披上了,问:“现在几点钟了?”

  “一点多了。这次群众的斗争情绪很高,好好儿的干下去吧。我三晚没睡了,让我在你床上睡一回吧。”那人一面脱衣服,一面打着呵欠躺下去:“他们雇了好多流氓预备来打工会,我们纠察队已经组织起来了,你去想法子把机关护卫,一……”说着已经打起鼾来。

  潘鹤龄先生抹着眼走到街上,嘻嘻地笑着坐到电车里边,想到广大的群众在那儿指挥,想到他是被几万有人性的人爱戴着,连脚尖也愉快起来。

  (许多许多的工厂张着大口,从烟囱里吐着气,肚子里边巨大的机器骚动着,每天早上把几万个人吞进去……

  我说:“把机器关了!”

  几万个人全把机器关了。

  我说:“跑出工厂外面来!”

  几万个人全冲了出来。

  于是几方里里边的工厂全死了。

  于是有一天,来了许多警察,抓住了他的领子,给他上了镣铐。他要坦然地跟了他们去。数不清的会跟在他后边:

  “潘鹤龄万岁!”

  他们会那么地喊着,他们会从他们简单的心里边流出泪来,为了他,为了他…………)

  他跳下了电车,走进了一条肮脏的胡同,在第五十四家挂着孩子的屎布的门口跨了进去。屋子里挤了很多人,老汪正在那儿忙着写第二十三队纠察员名单,还有儿个在写标语,一个夜校里的学生也扛了支大笔伸长着手在一张白纸上面画着蝌蚪那么的字:

  “必然反对妥协路线!”

  一个腿里插了把尖刀的大汉坐在一堆斧子旁边,自由自在地唱泗洲调。老孙正在那儿抽着烟,苦思着《告各界人士书》,瞧见他进来,连忙招呼他过去:

  “我们来商量一下吧,我脑子混乱得很。”

  他刚坐下去看他的写了一半的《告各界人士书》。猛的外面乱杂的喊起打来。他抬起脑袋来问“是什么事”时,唱泗洲调的那个大汉已经拾了把斧子跳了出去。

  “不相干的,多半是他们雇用的突击队来捣毁我们的工会吧;我已经布置下十五个护卫了。”老孙那么地说了,便和他一同跑到门外去瞧。

  胡同口那儿有七八十人,全拿了家伙在乱杂杂地拥进来,这边的护卫已经统打翻在地上了。

  “不行,我们还是拿了文件往别处避一下吧。”

  两个人刚想跑进来,却见每一间屋子里边全乱杂杂地跑出许多人来,有拾着竹扫帚的小媳妇子,拿着火钳的老太婆儿,高高地举着门闩的年青人,一大堆小孩子也捧了大石头跑过去,还有个老头儿拿着烟管,把铜烟斗冲在前面,喘吁吁地骂:

  “揍这伙小子!”

  一面儿便和拥进来的人揪打在一起了。

  潘鹤龄先生忍着眼泪道:

  “群众的热情真是可以感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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