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鹦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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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前的一个星期,那个曾在厅长公馆里当过园丁出身的厨役,早已带了一些礼物晋省回家去了。我为预先解决吃饭问题起见,便不得不到城中那仅有的两家饭馆子去接洽一下。 “包伙食几多钱一个月?”我操着一点西南官话的腔调询问。 “三十八块国币。有几个人包?”老板答复我的问话,又反问我。 当我说明只有我一个人时,他干脆地拒绝了,说一个人不好包。 于是再跑到另一家去问: “一个人包伙食,几多钱一个月?”为免除噜嗦,所以这回说明“一个人”在先。 “四十六块国币。” 我听了他干脆的而没有附带条件的回答,倒很痛快,虽然明知比上一家贵了许多。 “好吧,从明天起。”我不还价地和他讲定。 “不行!”也许他看我这个食客太好讲话而突然变卦了吧?他的道理是:不行,师傅要回家过年去了,明年初十再谈。我想接着骂他一声“废话”,但没有说出口,因为我还想和他商量商量看: “你们不是也要吃饭吗?你们吃什么,我跟着你们吃什么好了。” 他不答应,好像我的话倒成了废话了。 后来由一个同事的介绍,年假中的伙食,总算暂时能够寄搭在一个学生家所开的店子里。每次吃饭遇到那个学生,他总是躲躲藏藏的,倒弄得我有些难为情起来。烧饭做菜的就是他的祖母,他的年轻的母亲赤脚担菜在街上叫卖,菜卖完了回来也要招呼一下,便又料理别的事情去。在石屏,像这样能干的女人很不少,不过天足大脚的却不多。她们认为裹着小脚的是汉人,小脚的才是汉人的“正统”的标记。 学生的祖父是一位健谈家。据他说满清时代在武汉领过一营兵,见过不少场面。现在在石屏和临安一共经营着两家客店,自己来往主持,在地方上也可算是一个小小的寓公罢。 他平时喜欢吃一点酒,这也许就是他能够健谈的原故。 “怎么得了!二三十口人吃饭,全靠我一个人。我这么大年纪,……”他常常很动声色地这样说,但绝少有人打断他的话,或是理会他的用意。他的话也许最近成了口头禅了。沾一下酒杯之后,接着是一阵长吁和短叹。 他的老妻,他的结壮的儿媳,他的小孩女子,一会儿给他递过一把花生,一会儿给他送上一盘炸豆腐干,转来转去地服侍着他,好像说,请你尽管吃酒,尽管发牢骚罢! 檐下挂着一只鹦鹉,啀——啀——啀——地叫着,话题转换了,我的眼光也移到那只红嘴钩绿羽毛的美丽的小鸟身上。 “它就知道我吃酒了,我一吃酒他就要。”老主人拈起几颗花生送到那个铁架上的小盒里,仿佛不胜怜爱庇护之至似的。主人回到原位,继续赞美它如何认人,如何需要他的照料,他如何不顾高价,不舍得把它卖掉。 我呢,只是注意着这只小鸟的弯钩的嘴,如何吃这个带壳子的花生,如何运用它的爪子当作手,又如何把那花生壳子片片的吐了出来…… “它高兴的时候会说话的。”老主人继续夸赞它的灵巧,也是表示他有一个最心爱的对象。 可是我,却没有听它说过话。一到我们吃饭的时候,就听见它啀啀叫个不住。平时我去早了,店堂里的人少,看见它把嘴插在羽毛里还睡着。我拾起一片菜叶或是一点甘蔗逗它,它便嚼去水分,不久又把渣滓吐出。不在睡眠的时候,多半的时间它就啄咬着那条锁绊住它的铁链子。靠近足踝的那一段链圈,已经被它啄咬得发着光亮了,爪上也露出一些血痕。但在习惯上(?)它仍然继续去啄咬不止。这给我一种启示:它不忘记自己要解放自己。 一切的,希望它能“通人性”,毕竟都是人的。它不忘记要解放自己,要求自由的生存,这不已经是生物的一种共同的,纯洁的理性了么? 人说鹦鹉在架上翻腾着那是它喜悦时打秋千,我看起来则未必不是它的痛苦和挣扎。 有一次店堂里只有我一个人低着头吃饭,身背后忽然叫起来几声:鹦哥——鹦哥——鹦哥—— 我回过头去,惟有架上的那只鹦鹉,在若有所思的直立着,我不禁微笑了起来。 ——主人所夸耀你的,也就是你能呼唤出你自己的名字而已吗?古希腊的箴言说“知道你自己,”我以为“知道自己才是一件大可哀的事。” 我的微笑不知怎么立刻收敛起来了。 记得那个老主人还说过:鹦鹉不比其他的禽兽,即使豢养它十年二十年,一旦飞脱而去,便永不回来。我觉得鹦鹉的可爱,或者只有这一点罢。 没有美丽的羽毛,没有婉啭的歌喉,甚至于没有声气能够叫出我自己的我,对于被豢养而不忘掉自由的鹦鹉,我却惭愧着我曾否也随时咀嚼着生活所加给我的铁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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