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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


  到昆明的时候,初次看见一种像水仙似的花,没有茎,没有叶,只有一朵朵的小花飘在水面上,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也没有向谁问起过,只在我心里记忆着:小花,睡在水面上的小花。

  在石屏,这种花更多,因为它原是生在水上,这里靠近异龙湖,除了山,便是水,本地人叫做海菜花。(他们把这个二十里直径的异龙湖叫作海。)我不喜欢这个名子,但也不想在植物学上追究它到底叫什么。我自己仍是把它叫做小花,睡在水面上的小花。我保存“小花”这个名字,也是想保存我对宁静,纯真与美丽爱好的意思。换一个说法,我所喜欢的纯真,宁静,美丽的东西,我笼统地把它当作小花。原来是花,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就叫它“小花”,自然更是恰当了。

  前天我陪了一个年青的母亲到一个墓地去,我又想起了小花。

  她做了不满六个月的母亲,孩子埋在这个荒冢上已经快两个月了。

  这里和这个荒冢所在地,对于她都是陌生的,然而两个月前她却亲手把她的孩子埋葬在这里,像做了一个恶梦。

  “你不是说过,你曾拾了许多石块垒在坟上的?”

  她忆起了,转过身,就发觉足边有一堆石块。

  “听说这里叫校场坝,是以前行刑的地方。”我后悔我说出这个阴惨的地方。

  她不甚介意,她说当初来埋葬的时候,惟恐歹人盗去她孩子身上穿的衣服,或是被野狗拖出来吃掉,所以不照本地人的惯例,仍然装在一个小小的棺木里,埋得深深的,又在上面垒了许多石块——一块一块从很远的地方拾来的。

  我在周围果然发现许多碎布片,小虎头帽子,小袄裤,和几张破蒲席,证实她的话是对的。

  “这里还是好好的。”我看见这一堆石块并没有紊乱,附近的泥土也没有什么被翻动的痕迹。虽然我又想说:“孩子在地下也该腐化完了。”

  她低着头,默默地在寻思什么。

  我把手里的一枝绿梅,投在石堆上。(出来的时候,我们无意地都拿着花)。

  她俯下身子,把自己手中的一枝碧桃,却郑重叮咛地插在石块与石块的间隙,要使它立了起来。

  我感动地也俯下身,照她那样把绿梅竖直了。

  于是,寂寂的石堆上,仿佛突然生就了两枝小花。

  当我碰到她眼中发出的那一道光芒时,我如同瞥见一幅画像,禁不住要仰空呐喊:

  伟大的女性啊!

  (我虔诚的如信徒们所祝福的,愿我的母亲和我的妻的亡灵与上帝同在!)

  道边过去几个行路人,他们有的也把眼光投到这边来,他们会惊异着荒冢上有了豹狗化作的精怪吗?会纳罕着流血的地方也有了生人的骨肉吗?也会遥遥的望见石堆上生茁了两枝小花吗?……

  在石隙中插桃插梅的人,很容易想起那“海滩上种花”的孩子们了。

  我想牵住一个过路人说,你们需要知道我们的名字吗?我们不能回答你;好像小花寂寂地浮在水面,开在地上,埋在土下,他们并不需要谁给他们起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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