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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之友


  十年来徘徊在她们的门外,那槐荫下的大门,几乎在我的眼里映过上千的次数了;然而,我所渴望的人,我童年的友伴,终于没有邂逅过一次。

  这大约是人间的通性,一个病在床上的老人,他会想到许许多多故乡的土产,虽然这些土产就是萝卜,青菜或芋头……。同样的一个思春期的青年,他无论怎样憧憬着锦般的未来,神般的偶像,但他决不会忘记了他的童年的友伴。童年的友伴,好像距他最近,也了解他最深似的。

  童年恐怕才是人生的故乡,童年所经过的每椿事,就好像是故乡里所生的每种土产了。

  谁都禁不住地要系念他的故乡与土产,但谁能够回到他“人生”的故乡,在那里还采集着土产呢?……

  回想,惟有回想了;也正如同纸上的画饼与梅子:充不了饥肠,也止不住口渴。

  敏,她是我童年的惟一的友伴,她比我小两岁,从六七岁我们便在一起了。那时我们的家也在那槐荫下的大门里。大门里有三个院子,我们住在最前边,她们住在最后边;中间隔着一个花园,花园的前边还住着一位史太太。史太太也有一个女儿,她的名字我已经忘记了。

  弟弟那时是红菊姊带着,能够单独在一起玩的只有我和敏和史家的姑娘三个人。不过史家的姑娘也和我们不很好的,因为我和敏时冷待她。我们玩的时候,不在后院,便在前院,史太太那里我们是很少去的。不过有时候敏和我闹恼了,她偏偏喜欢到史太太廊子上的柱前去哭,用袖子把眼睛拭得通红的,好像要宣示给人家,她实在受了我的委屈了。

  她每逢哭了,史太太便揭开帘子趁机地说;

  “我叫你不要和他玩罢?男孩子总是会欺负人的;姑娘和姑娘在一起玩,再也不会打起来。”

  假使当时我的母亲或她的母亲出来讯问,史太太又这样地说了:

  “大人们真不能为孩子劝架,好起来是她们,恼起来也是他们。香的时候就恨不得穿一条连裆裤,臭了比狗屎还臭……”

  接着便是史太太张着金牙的嘴大笑。

  其实,我从来没有欺负过敏,每次哭,大约都是因为她要撒娇。有几次她在史太太的廊子上哭,我趁着没有人出来的时候悄悄拉她几把,她便又带着鼻涕笑了。

  “一哭一笑,小猫上吊。”我把右手的食指,放在鼻上羞她。

  她跑了,我知道风波平静了。她跑到花园,我便也跟到花园,在花园里,我们又重新是一对亲密的伴侣了。

  那时候的敏,在我眼里真是一个最美丽的仙子了。她一笑,我的世界就是阳春骀荡;她一哭,我的世界顿时又变得苦雨凄风了。最有趣的,莫过于她娇嗔我了,她以为我怕她,其实我尽蹲在一边看她那对乌黑浑圆发亮的眸子。她支持的时间愈长,我感到的快活也仿佛愈浓似的。

  真的,我每逢回想到童年的时候的奇怪的性格,我脸上便禁不住地要频频发烧了。在女性的面前,我从来不以那些装出的骑士或英雄的风度为荣;就是被她们虐待着,压迫着,在我也并不以为耻辱。童年,我或者被敏骂过,唾过,也许还被她打过,但在我的身上,丝毫不曾留下一点伤痕。我真是懊悔,我如果留着那种伤痕,我是怎样地感着酥痒而快活的呵!

  从六七岁一直到十三四,我们双双的足迹,大概已经把那个偌大的花园踏遍了,或者重复了又重复罢。年龄渐渐大了,跳着跑着的游戏,也渐渐稀少了。后来我们常常默默坐在廊下或窗前,翻阅图画册子,或者读一些浅近的童话。

  记得我有一次曾在她面前夸耀过我在小学展览会里的成绩,她有一次也给我说过一个她最得意的故事。那故事我到如今还记得的,大意是当初有过一个鞋匠,他一次用鞋底击过十个苍蝇,他的绰号是:嬉嬉哈哈,一击十个……

  当着我们眼睛光碰到一起,或者并坐着觉得彼此的肩背已经靠得温暖了的时候,我们便又不好意思地离开了。莫非那时已经有了一个“魔”,不时地拖我们相亲,不时地又用力把我们分离么?……

  我们的家,已经从她们那里迁出十多年了。在这十多年里,我和敏的天地,几乎完全隔绝了;虽然我们还是同在一个城圈里,相隔不远的。

  母亲在的时候,还有时谈起敏,又提到我的婚姻。母亲去世之后,只有我一个人在夜深时,孤独地,辗转着系念她了。白日里。每一兴奋起来,便要跑到她们的门前去,我想进去会她,我没有勇气;我想等待着和她一见,也总没有那么一次相巧的机会。我默默地在她的门前徘徊,我的心,似乎比那槐荫还更阴沉……

  前年的秋天,听说敏的母亲病重了,我于是鼓着我的勇气,我想亲自到那槐荫下的大门里探问她们了。

  我两手虔诚地捧着我那“希望”的花蕾——那蕴藏在我的心园,十多年来未曾放过的一枝花蕾,战战兢兢地叫开了她们的门扉,我又如梦一般地走进了她们的庭院了;我是如梦一般地坐在敏的寝室里。我四处张望,我没有找到敏的踪影。

  她好像是刚才艳装出去了;她的妆台上放着一盆乳白的带温的脸水,还放着揭着盖儿的香粉,胭脂,……床上团着锦被,绒枕;壁上挂着许多电影的明星……那一件一件时髦的衣裳,也都零乱得没有收起……

  我悄悄走进往日的花园,往日盛开着一切的花园,现在已荒芜而废弃了。只有几株皱皮的枣树,还东倒西歪地倚在墙头。他们好像是年老的园丁,只有厮守着这里,而无心再顾这满目荒凉的景象了。

  青春的花园,已经颓老了,失却红颜的女子,还在向她们的颊上涂抹粉脂!

  去年的秋天,我真的有一次遇见敏了。

  和她偕手欢笑的是一个“明星”般的少年,而在她的眼前过去的——一个童年的友伴,竟没有得她一睬呢。

  唉,那蕴藏在我的心园里,十多年来未曾放过的一枝花蕾——我永远不曾想着把它遗弃的一枝花蕾,现在我已经无处亦无法捧赠我那童年的友伴了;去罢,我心里低低地说着——

  ——让这枝花蕾,还是在你自己的那双高底鞋跟下残踏了罢:我的心园已经冰凉了,它迟早地会死去的……

  ——去罢!你希望,你娼妓!

  …………

  那病在床上的老人,我祝他早早健康起来;那徘徊于爱人门外的青年,也快快地回转过头来罢!

  “人生”的故乡,毕竟是归不得的,聪明人,莫再回想你们的童年了!不要踌躇地向前进,大道和果园,焉知道不展在你的眼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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