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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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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所登的诗,也是一样,好的真能迈过古人,可惜不甚常见。我只说我所不赞成,有的人专找古人美丽字面,给割头换面,拼凑一下,譬如从天街夜静凉如水句上,摘下天街二字,从私楼隔雨想正冷句上,摘下隔雨二字,再从满丛烟露月当楼句上,摘下末三字,就成为天街隔雨月当楼。字面上很好看,若问怎么讲,那得另说。这还是肯用心的,要不然就从十年二十年前的旧报旧书往下抄。现在梅兰芳已经快成老翁,报上竟会发现名人新作的梅郎曲,说他芳年正当十三四,未遣金刀破瓜字,真是年老倒流,一下子退回三十多年。而且梅兰芳虽然名为雄妇人,实为男子,有何瓜可破,难道打破了脑袋瓜?再有便又是传名主义的了,凡是可以夸耀于人的事,就作诗宣布,其实应该登广告,才合体裁。大约因图省钱,才走这条道儿,曾见有个题目,是夜梦亡父某某公,着黄马褂坐堂上,宛如生前。 醒后感赋,已是告诉人他先世做过官,曾着黄褂。又见题目写着,岁暮天寒,哀鸿遍野,忽动恫瘝之念,以番佛二十尊付粥厂,因而有作。这是告诉人他捐了二十元给粥厂,豪阔无比,侠义可风。至于诗的本体,却和大鼓词儿一样,有时还比不上大鼓词。因为大鼓词是按十三道辙编,唱者还顺口,这等诗人,却都见过诗韵,按韵来作,可是把范围弄得太通融了。例如庚青蒸三韵通用,已然勉强,他们竟会把上下平都给用到一起,连真侵文元,都不分家,或竟扩展到一东二冬。曾见一首俚诗五个韵脚,是情,神,云,蓬,盆,真不知此公是哪里人氏,用什么口音押出来。就是编戏词的,也不肯这样,因为差着辙口,唱着拗嘴啊。柳老你对于我这意思,可也有同感?” 柳塘笑道:“当然有同感,不过我另有个意思,觉得这是必然的趋势。因为现在的人都太聪明了,我也用唱戏作比喻。当初一个孩子学戏,无论是写给师父,或是送入科班,都得从根本下工夫,每句唱的板眼腔调,每出戏的身分窍头,都是从师父掰着手指儿,一字一字教出来。到学成了,工夫怎样不结实,玩艺怎会不地道,所以都很容易唱红。红了便是一辈子,没个退板。如今唱戏的可不然了,跟师父学上一年半载,会的几出戏,能够上台,这就自觉开了戏窍,一通百通,再用不着花冤钱请师父了,以后只在台底下学戏。比如没学过骂殿,就等别人贴骂殿的时候,连听数回,跟着自己就上台去唱。 莫说小戏,就连全本大出,只看上两回,没本子也敢唱。当然这样也能把戏唱下来,也能照样赚钱,可是玩艺,终是不能实受,惊不动人,暂时也许能哄一阵,但长唱总不成的。现在的人对于文字,也是一样,总不肯像当初求学的人,那样用功念书,去砸结实根底。只从日常所见的报纸杂志上面,去学能为,因为他们聪明,也许学得不错。当初的人念上十年书,所知也很有限,而且常是关于不多几种门类。现在的报纸杂志,范围广阔,无所不载,看上几年,便能古今中外,文学科学,什么都知道一些。再仿照那上面的文章,学着动笔,渐渐就成了作者。我昔日有位朋友,就是这样来的学问,居然作了报馆的主笔,天天写着大块文章,叫人看着能吓一跳。因为他文章里用的成语很多,好像无书不读,其实是从报上记下来的,不知道出处,因此就常常闹笑话。因为只照字面讲解,用到错误的地方。 有一次他记述到某县旅行,看那里人烟稠密,街市繁华,真乃郁郁佳城也。这下把人家全县人都给埋在坟里。本来佳城用作白话,就是很好的城,谁想到是坟呢。又一次他说某人患病不起,缠绵多日,方为某医治愈。我纳闷,既不起,怎又治好了?以后才明白他不知不起就是死了,只按字面讲,当作不能起床。还有一次他说某人忤逆,竟把他父亲弃养,把八十岁的老父弃养,以致老父冻馁而亡。这段话乍一看,又叫人糊涂,怎么已经弃养,又会冻馁而亡,好像这老父死了两次。及至细一寻思,敢情他又照字而讲,给弄颠倒了。 他不知这弃养是说父母弃舍了子女的奉养,意思就是死亡,却当作子女对父母弃舍不养讲解,这倒有趣。只怕他若看哀启、行述上常有的那句先君弃养,还要疑惑那个人的先君也是个逆子,把他先祖弃而不养呢。诸如此类的太多,不胜枚举,还有把一代二字用得极熟,只要有一个人去世,便用哀悼口气凑成一代什么。例如是个做官的,便说一代的名臣,唱戏的说一代名伶。这已经牵强了。因为一代二字,含有总代盖代的意思,必得够了身份,才能适用。好像李鸿章可以说一代名臣,谭鑫培可以说一代名伶。若是死了个典吏,也说一代名吏。死了个跑龙套的,也说一代名底包,就是笑话了。 总而言之,这都是从事报纸杂志学问,根基飘的原故。所以我常说,报纸杂志主旨本在开通民智,并不要人由上面学作文章。然而近来多有走这条捷径的,都弄成一知半解,浮薄不实,长此以往,恐怕更要一代不如一代。因为张三在台下掠李四的叶子,把戏学去,已经马马虎虎,把戏唱出去,虽然不是掺水和泥,错格走板,但他还见过好的,多少能得些原样。但以后王五又去偷张三这出戏,就要糟了。比如张三只得了李四的三成玩艺,剩下七成,满是蒙世。 王五从张三身上也得去三成,碰巧了这三成有二成五是蒙世的。到王五唱时,只有半成是李四的原样儿,剩下就是他自己七成自撰,再加张三的二成五蒙世,请问这出戏还有什么?就别再说毛六又偷王五了。从报纸杂志上学文章,也是一样道理,学来学去,将来准有变成满篇外国话的时候。试看现在有些成语,都给弄错。起初不过由于一个人的记忆不清,把一句成语中写错一个字。跟着有人记住他这个错词儿,把来运用,偶一失神,再给弄错另一个字,于是这成语就要变成另一句话,任何人也不能认识了。咳,这种事简直没法可说,因为现在文学要大众化,普遍化,大众绝不能像贵族那样,能够十年读书,不愁吃饭,所以只弄到这等程度,已经很难得了。 至于您方才说的诗,那可是贵族文学,普通人很可以不必作,作的人当然有那种天才,有那种闲情,应该作得像个样儿。再说诗本是抒写性情的东西,自己作了,自己看着舒服就得。至于应酬,古人也不是没有。不过由于道同志合,互相倾慕,才作诗投赠,以后便因连带关系,而兼及家属,也是由于感情作用。并不像后世的无聊应酬,时常连面也不认识,就给作寿诗挽诗。不过……” 柳塘才说到这里,忽见警予进来敬酒,大家一阵推让,竟把话碴儿打断。警予陪客人喝了几杯,忽又听上房传话来说,督军老太太已吃过饭,将要走了。警予忙又赶过去,这里也就急忙用饭。不大工夫,全已离席。柳塘正漱口,但见上房中出来许多女眷,簇拥着老太太向外相送,自觉没有上前致敬的必要,就看着她们出去。又过了一会儿,才见送人的回来,从这时起,警予璞玉,再加上柳塘三口,一直马不停蹄,尽干了送客工作。一会儿某处长和太太要走了,送出去。跟着某厅长和太太要走,再送一次。这样直费了有半点多钟,才把来宾全送出去。 俗语说客去主安,真乃不错。无论如何好客的人,也受不住招待的麻烦和劳苦。在请客以前,虽都觉着开筵欢聚,是极大快乐。但到客人来齐,周旋相当时候,便又觉支持不住,恨不得客人快走,好得安静休息了。 这时来人去尽,只剩警予夫妇、柳塘夫妇和玉枝五人,聚在一室。大家都坐着歇息,闲谈着过去的事,大概以督军老太太作话题,说她怎样和气,怎么疼人,天然是有福的老太君。柳塘太太因见那老太太对璞玉十分亲热,又给了很厚的见面礼儿,觉得非常羡慕。又因柳塘已受督军赏职,眼看便要做官,自己也成为官太太了,更是得意,就对璞玉竭力亲热,不住口的给她刷色。 大概是因为璞玉已成公主身分,自己也入了官场,以后要她提携之处正多,才不惜纡尊降贵,对这向来看不大起的女招待,联络感情。柳塘却是满怀心事,又向警予央求代为辞官,但这时阻碍真多,不但璞玉希望她的恩兄,置身青云,竭力劝警予不要答应,连柳塘太太也持反对,所以说了半天,仍无结果。柳塘依然不高兴,又因忙了一天,这时稍歇过来,觉得腰腿酸疼,就说大家都累得够受,天已不早,该歇着了,就和太太、玉枝一同告辞回家。 警予夫妇也未甚挽留,送出门外。柳塘上车回到家中以后,太太还高兴的在玉枝房中,陪柳塘说了会儿闲话,所谈都是关于柳塘做官的事。柳塘虽不入耳,也只得顺口应着。而知太太因柳塘做官,竟发生了向所未有盛情。觉得还是丈夫有出息,居然受到大督军的赏识,自己能做官太太,总是沾丈夫的光,以后他阔到什么份儿,自己也跟着水涨船高,夫荣妻贵。对亲友,对娘家,都得扬眉吐气,这全是丈夫的好处。 于是想起自己以前太已对不住丈夫,而且自己行将贵为命妇,也应该敦品,若再胡闹下去,未免良心有愧。太太因为利禄熏心,竟无形中有了好处,感到以前,暧昧行为是不对了。同时把势利之见,用在她那情人王厨身上,觉得自己官太太的千金身体,和烟熏火燎的厨司接近,实有西子蒙不洁之感,便不禁的对王厨厌恶起来。同时再看那平日只为烟鬼废物的柳塘,却觉忽然变得举止文雅,风度高骞,十分可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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