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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其实雪蓉这副痛泪,并非没有来由,实是心里有着委屈,不过她不自知觉罢了。她的委屈,就由于第一次看见宝山、净莲的结合,第二次看到玉枝和唐棣华的婚配,由他们的年当貌对,感到自身白发红颜的缺憾,辜负青春,失却幸福,这已够她抑郁的了。又加唐棣华原是她旧时情侣,曾有一度爱好,将要结为婚姻,只为她一时被虚荣心鼓动,只图享受物质浮华,轻视精神恋爱,就和唐棣华断绝,到外面自寻出路。结果嫁与柳塘,以贫家女儿做了富室姬妾,插金带银,使奴唤婢,总算把原来目的达到了。但是人每对于一切享受,未得之前,常幻想着不知如何幸福,既得之后,也就司空见惯,视为平常了。

  雪蓉既得到物质享受,不久便发现精神方面有了缺欠。若不遇勾头还好,偏又冤家路窄,老绅董竟赏识了唐棣华,来替玉枝做媒,而且一说便妥。雪蓉此际心情已改,以前鄙薄唐棣华,如今却觉自己对一切享受,都已厌倦,所最感缺憾的只是在精神方面。唐棣华那样的多情少年,才是女子的真正享受,玉枝能嫁给他,便是吃糠咽菜,也是幸福。何况柳塘还有许多奁资给他们,可以逍遥度日,这福分真太大了。

  然而唐棣华本可以属于她的,这福分她本来可以得到的,只为一念之差走了错步,如今造化弄人,竟使小唐又回到自己眼里,但他却将是玉枝的丈夫了。这种影事前尘,新愁旧恨,已然够她难过。再回想她和玉枝当日同入张宅,身份相等,年龄也相差无几。但柳塘竟分别作两种待遇,对玉枝特别护惜,不忍作践青春,暗地认作女儿。对她就不那样想,径直收房作妾。在当时她还觉独承恩幸,得意非常,但如今想起来,就把得意变成伤心了。固然当日是自愿嫁与柳塘,不该埋怨他做事不对,只是他既懂得可惜玉枝,怎对她这和玉枝年岁仿佛的人,竟未连带发生善心呢?倘若他当时会发生善心,把两人同样认作假女,现在遇到老绅董作媒的机缘,当然第一个先轮到她。那么她不但可以跟小唐重圆旧好,而且玉枝现有的一切福分,都要被她先得了。

  雪蓉并不想她因嫁给柳塘,才由梨花海棠的参差,引起对锦绣繁华的厌倦。倘不遇到柳塘,或是像玉枝一样的作着身份不明的小姐,就不会尝到精神苦闷的滋味,又哪有这番觉悟,必仍抱着原来的虚荣心,希图更高的物质享受。此时便有老绅董来作媒,她对唐棣华的观念,也必和当初一样,不会转好,叫她下嫁也不肯的。不过雪蓉并不向那上面想,只认定自己只为柳塘所误,看着玉枝迁乔幽谷,无异登仙。于是一面对柳塘生出没有理由的怨恨,自己更忍着不能声说的委屈。雪蓉抱着这种心情,抑郁已久,此际回到母家,心中虽并未想到那件事,但因母亲是唯一的亲人,见面不由发生天性的凄恋之情,同时天性底下潜伏的悲绪,也不自知的流露出来了。

  不过她自以为并没想委屈的事,所以不承认母亲的话。其实她若没有这段心事在怀,就未必有这副痛泪。试以新出嫁的女儿作比喻,若是嫁到婆家,看见日月寒苦,丈夫丑陋,受了姑婆打骂,小姑欺侮,到初次归家之日,见着慈母,任凭如何忍耐也难保不投怀痛哭。若是出嫁得意,夫家高楼大厦,奴仆成群,公婆悉爱,小姑小叔先期都留学外洋,不在家中讨厌,尤甚称心的是那小白脸的女婿温存体贴,已把她哄得欲死欲仙,简直不愿意归家。勉强回去,一颗心还在丈夫身上,看着阿母,好似远了一层。对于姐妹,更觉得没人能比自己。在这时候,打她一顿,也未必哭得出来。若一定要她哭,只有留住不放,才可以惹她焦急哀啼呢。

  闲话休提,且说雪蓉母亲见女儿收泪展笑,自言是意念老母所致,却还不大相信,只不好尽自诘问,便拥住她改说寒暄,问:“你们老爷好么?太太好么?”

  雪蓉回答都好。她母亲又问:“玉枝呢?我听说璞玉已经被你们救出门,跟你住在一处了,她可好么?”

  雪蓉听母亲提起玉枝,猛觉心中一阵难过,跟着又发了焦躁,似乎嫌母亲唠叨,就不耐烦的道:“他们都好,都好极了,都有了主儿,就快出嫁了。”

  她母亲听了愕然道:“怎么都要出嫁,嫁给谁呢?璞玉的事,我曾听说过,一定是嫁给那个爱了她好几年的人。可是那个玉枝,不也是姨太太么,怎会嫁人?”

  雪蓉“哼”了一声道:“自然新鲜,我还没对您说过,那玉枝从进门就不是姨太太。”

  她母亲道:“怎么,上回不是你曾给我引见,叫她作妹妹,老妈子也全称呼她二姨奶奶,怎么又不是?”

  雪蓉道:“这是件黑影里的事,除了柳塘、玉枝,只我知道。柳塘从玉枝进门,就认她作干女儿,只为瞒着大太太,所以外面仍算是姨奶奶。”

  她母亲道:“哦,这真……张大爷为什么认她作干女儿呢?”

  雪蓉一撇嘴道:“也没什么因由,不过大爷一时心善,觉得玉枝太小,不忍作践她的青春,就这样办了。”

  她母亲不由冲口说道:“哦,玉枝太小,那么她比你小多少?莫非你也……”

  说着似乎自觉失口,急忙咽住。但只这一句,已经触着雪蓉的心头创痕了,她忍不住发出菲薄的语调道:“我……别提我,我算什么,能比人家?”

  她母亲还没听出她的口气不好,但已明白她并未受到同等待遇,就又问道:“张大爷这人心眼儿倒是不错,他把玉枝当了女儿,你倒可以眼前清净些,少一个人就少点儿是非啊。那么张大爷现在给女儿找着婆家了,婆家好么?”

  雪蓉听母亲提到玉枝婆家,不由想到昔日在大酒缸胡同居住之时,唐棣华和自己情投意合,时常在门前巷底,并肩携手,采兰赠芍。母亲看在眼里,向未有一语相责,似乎已看中唐棣华,时常话里话外,夸他不错,无形中把他看作未来的女婿,只等着女儿露出意思,便体贴着办事了。以后自己要出去作女招待,和小唐绝交,母亲还很不赞成似的。虽没说什么,但神气上已可看出来。如今自己竟又和小唐遇见了,好像老天从中作弄,成心叫小唐争这口气似的,自己有什么脸告诉母亲。说玉枝的丈夫,就是曾被自己抛弃的人呢!

  雪蓉此际心境,就如同一个曾发过财,而又败落的人,已因贫窘生出觉悟,正在自悔不该挥霍无度,不料又遇见个在她盛时相识的朋友,并且曾正言规劝过她的,自然要百感纷来,不堪回首了。她就忍不住落下了泪,这才是真把心中委屈发泄出来了。她母亲看着,更自吃惊,忙拥住她问又为什么。雪蓉趁势倒入母亲怀里,呜呜哭起来。她母亲张皇无措,只得连声慰问。无奈女儿心事,幽秘难言,母亲便是唯一的亲人,有时也难于出口。闹了半天,雪蓉才哽咽着说出“小唐”

  二字,她母亲听了这无头无尾的话,仍是莫明其妙。因为被雪蓉哭得忘了原来的话碴儿,而且事隔经年,也早把小唐给忘了。只可又问:“小唐是谁?到底怎么回事?”

  费了许多话,才由雪蓉口中,听明白老绅董给玉枝做媒,恰巧遇上唐棣华的情节。但对雪蓉哭泣的原由,仍不十分了解,不过却略有预料了。接着,雪蓉因为说开了头,就觉得胸中积郁都涌上来,倒好像不吐不快了,于是又把柳塘对玉枝的优待情形,都说了出来。因为心中含着嫉妒,就由语气中完全显露出来,她母亲渐渐听明白了,觉得女儿和玉枝一样是被柳塘买做姨太太的,竟在待遇上有这样分别,把玉枝当作女儿,万儿八千的给嫁奁。对于雪蓉就没那样好心,老实不客气的收作小老婆,这一世就得窝在他们张家,到老也熬不出来,这实在太不公平,难怪女儿抱屈。她的思想,真和雪蓉如出一辙,果然有其女必有其母。

  她只顾替女儿抱同情,却忘了当初雪蓉是自愿嫁给柳塘,进入张家宅的大门,就为着做妾去的。不比玉枝是被家人强迫出卖,事先和柳塘并无一面之识,一语之通,所以柳塘的善心,能用在玉枝身上,而不能用在雪蓉身上。因为雪蓉是已定之局,柳塘便有心把她和玉枝同样待遇,也未必敢说。何况雪蓉在初入门时,未尝不因玉枝的更动地位,而自庆独沾雨露呢。就连她母亲当时对女儿嫁与柳塘,也未尝不因攀附高门,女儿得到归宿,己身有了依靠,而心满意足。但这时她母亲再不想那些事,只觉女儿受了柳塘的歧视,自己爱惜女儿,关切女儿,替抱不平是应该的。这就是妇人粗浅之见,不知爱之适以害之。

  说到这里作者要声明:并非主张女子应该给人做妾,不许争取自由。不过雪蓉错误在先,既情愿嫁与柳塘,就该维持永久。如今为着不充足的理由,中途变志,似乎不太合理。她的母亲若是明白的,不需劝阻,只把旧事重提一下,就可以使她景然自悟。当时她母亲认为女儿真受了委屈,又气愤又怜惜的,抚着雪蓉说道:“孩子,我都明白了,你不用难过,这不是没法办的事,值得这样走心,别扭病了自己受罪。娘又不能守着你,指着别人谁上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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