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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雪蓉一阵心跳过去,才一面装着呻吟,一面思索:世上竟有这样的事,照片上的人明是唐棣华,不知怎么会跟老绅董遇上,竟会给玉枝作了媒!回想自己在大酒缸胡同居住时,跟小唐何等要好,当时几乎要嫁了他,我娘已然中意,只我一点头,就成功了。无奈我当时满心飞扬浮躁,觉着这世界上繁华锦绣,不知有多少享受,我却生在穷家,一点儿也摸不着,若嫁给小唐,就算永久离不开那条破胡同了。又见别个穷家姑娘,只一出世,不论下班子,当女招待,都能阔起来,我就把心变了,跟小唐绝交,把他送的东西全都退还,自己出马当女招待。一恍二三年没见他了,这二三年里,我也算进了繁华世界,吃尽穿绝,把能享受都享受了,可是想起来有什么味儿?虽然身体得了享用,这颗心总是空虚虚的没个交待。柳塘待我虽好,无奈他太老了!我在嫁他以前,还不嫌他老,也不懂男女中间的意思。自从进门以后,定说因为玉枝年纪太小,不忍作践她,所以暗地认作干女儿,我就心里一动,觉得我比玉枝又大几岁呢?我从那时心里就像有些不高兴,每天丰衣足食,可是总觉短些什么,不能如意,只是想不出哪件事哪个地方不满足。直到柳塘为救璞玉,先把宝山和净莲成全成为夫妇。

  宝山和净莲进宅叩谢那一天,我看着一对年当貌对的小两口儿,站在眼前,那么般配,那么好看,我的心忽然一动,把许多日子的疑惑全明白了。我所以总像缺点什么,不能可心,就因为柳塘年岁太大。他虽然待我好,可是只像老人爱女儿似的,男女中间的情趣,从他身上得不到。所以我嫁了人,仍旧跟未嫁一样。只想少年男女一处厮守,必当有说不出的趣味,我从来未曾尝到滋味,这滋味由宝山和净莲身上着想,越想越深。再看到别的小两口儿,就忍不住寻思,几乎管不住自己的心了。不过我终于念着柳塘的恩德,只怕对不住他,尽力压伏着自己,一点不敢动不好的想头。

  哪知如今又来刺我心尖的事,怎会这般巧,唐棣华会遇见老绅董,由她作媒,要跟玉枝配成婚姻?几年不见小唐,居然变得这样老成,而且人样儿也越来越清秀了,心眼又这样老成。居然遇见巧事儿,不但得着美人似的老婆,而且看柳塘的意思,十分喜爱他,必然有很重的妆奁,这一来妻财全备,真是福自天来。玉枝能嫁到小唐,也足不辜负她。小唐本来人才不错,所差的只是穷些,如今娶了玉枝就不穷了,这个人多么幸福。

  我并不是嫉妒玉枝,唐棣华本是我当日抛弃不要的,如今他娶着公主,也不干我事,我也气他不着。只是事情怎巧得这么奇怪,偏偏落在我眼里呢?雪蓉心中虽然想着并不生气,并不嫉妒,但是难堪的情味,比嫉妒生气还加深刻。好像被谁打着嘴巴,又好似受谁奚落,自己落在失望之境,眼看他人得意,已是难堪,何况得意的人,竟然一个是和她同等的,一个是被她失去的。眼中似见玉枝打扮成新嫁娘模样,春横眉黛,喜溢秋波,和唐棣华偎倚相怜;唐棣华穿着一身漂亮的西服,俨然翩翩浊世佳公子,一手握着玉枝的玉臂,一手握着洁白的手套,对着自己微笑。

  雪蓉这些思想,直如利箭一样,刺着她的脆弱心灵。但是哭既哭不出,笑也笑不出,只心头忐忑,面色变异,若不是恰巧扭了脚环,使她得以遮饰,定要被柳塘看出形迹。不过柳塘的一句戏语,仍使雪蓉暗犯嘀咕:恐怕他知道自己和小唐的关系,以此相试。但细想柳塘的口吻神情,确乎是一句戏语,才放了心,就借着呻吟,一面装作,一面发泄胸中郁勃之气。柳塘在旁一直抚摩慰问。过了半晌,雪蓉心中稍定,自觉无须再装作了,才徐徐止住呻吟,向他说道:“好些了,你去抽烟吧。”

  柳塘道:“冷孤丁的吓了我一跳,你觉着怎样,可要请个大夫来看?”

  雪蓉道:“不用,现在好多了。”

  柳塘道:“你活动活动,下地走走。”

  雪蓉便下床踱了几步,自言疼楚已消,便又坐下。柳塘笑道:“瞧这巧劲儿,你拿着照片一喊,我直疑惑是被照片里的人吓着了。”

  雪蓉也笑道:“这个人挺俊气的,怎会吓着我?”

  柳塘道:“那么你说,对这姓唐的可能中意?”

  雪蓉听着,心中一跳道:“你给玉枝选女婿,怎问我中意不中意?这于我什么事?”

  柳塘道:“不然,你是玉枝姨娘,本有参加意见的义务。而且玉枝婚事,现在不能对太太说明,你就得代表太太,以干娘资格,帮我这干爹替女儿主持。”

  雪蓉听着,心想,我竟要进入局中,主持他们的婚姻,并且研究是否要做小唐的丈母娘,不由心中又是一阵动荡。在良心上觉得小唐和玉枝,实是年当貌对,一双两好,没法不表示同意。但同时只有一种私心,好像有件东西,原曾属于自己,却视为无足轻重,抛置已久,忽然有人需要这件东西,在她本已放弃了主权,不好意思也不能再行把持,只有任其取去。但是因为这东西有人需要,她心中竟涨了行市,生出珍惜之意,又舍不得给人,这种滋味,实是难堪。但到底只得强抑私心,想到这东西到他人手里,便要变成宝贝,无奈自己既无法收回,收回也无可利用,乐得慷慨大量的成全他人。于是强压住嫉妒的心,咬着牙根笑道:“我看很好,只论人样儿,两个已经很般配了。虽然这个姓唐的出身粗些,好像不配做你张府上的姑爷,可是玉枝的出身也不甚高,若是你的亲女儿,姓唐的自然不配,玉枝却可以将就了。”

  柳塘道:“这么说你赞成了?”

  雪蓉闭着气,从鼻中哼出声音道:“赞成。”

  柳塘道:“好,我也赞成,其实我心里并没有亲女干女的分别。便是亲女,遇到唐棣华这样人,我也愿意。就是出身太低,没念过书,不能上进,好在他年纪轻,我还可以巴结他上学。本来我膝下凄凉,不论亲女干女,既然有了一个,就不忍她再离开我,可是又不能把孩子老窝在家里,所以正要这样的人,可以出了嫁仍旧不离开。若是大家大户的男孩子,怎肯离开亲生父母,来守着老丈人呢?”

  雪蓉喊了一声道:“怎么,你还要把他招赘在家里么?”

  柳塘道:“我倒是有这意思,不过暂时不成,得先另寻房子,给他们办喜事,在外面住些时,等我想法对太太说明内情,得着她的同意,再把小两口儿接回来,住在家里,我就好像有了一儿一女,也享点儿老福。唐棣华的年岁虽然不大,可是已不能再按部就班的上学了,只好请两位先生,在家里叫他些眼前普通学问,改变他原来的气质,以后可以做个上等人。能够做些事业,自然是好,便是不能,我这点家业也够养他们的了。怎样?你不赞成么?”

  雪蓉听着,心中又一跳。

  雪蓉心想,若依柳塘的话,唐棣华就要成为这家庭中一份子,整日和我打头碰脸,并且他们两口儿的亲热情形,也要常在我眼前现露了,这如何受得住,简直叫我受无期刑罚啊!但是对柳塘的话,却又无法反对,也想不出不赞成的借口,只可假笑说道:“我不是不赞成,是替那姓唐的吃惊。”

  柳塘问惊什么?雪蓉道:“比如咱家张福得了十万块钱的彩票,你惊不惊,那姓唐的这一下子比中头彩还强,不但妻财齐得,还有人成全巴结,将来做了官都保不定,更莫说你这点家产,将来也全是他手里的事了。”

  柳塘道:“家产还是后事,我本来已剩得不多了,也不能全给他。我要巴结他倒是真的,以后把心力放在他身上,能成全出个人来,叫我老来享些乐儿,也算痛快事。”

  雪蓉听着,知道柳塘一片高兴,主意已定。自己眼看玉枝嫁给小唐,已够刺心,如今还要把他搬在一处,叫我永远眼见心烦,不得躲避,这玩笑真太凶了。想着就一面信口漫应,一面替他烧烟,心中却摇如悬旌,忐忑难安。伤感嫉妒,还是小事,也还可以自行宽解,惟有小唐行将招赘进门,和自己朝夕相见,却是极重的罪刑,难于忍受,她不由感到大难临头,心中凛凛了。当时柳塘又谈了会儿玉枝出嫁的办法,本想叫玉枝先避出去,住到预备好的房子,和唐棣华结婚,对太太只说玉枝失踪。

  过些时候,再行说明接回同住,但这样恐怕闹得人言啧啧,反而不美。因而又想改变主意,由柳塘借个题目,假说到北京去办事,或者游玩,带着雪蓉、玉枝同去,却只去住旅馆,替玉枝张罗婚事。办完之后,再一同回家,向太太说明。但想想仍觉太绕弯儿,既然早晚要向太太说明,也瞒不了宅中男女仆人,又何如及早说明,光明正大的由太太主持婚礼,岂不加倍郑重,分外风光?但还犹疑不决,向雪蓉商量。

  雪蓉却感到柳塘为玉枝打算太已尽心,好似只恐委屈了她,玉枝也太福气了。只是她的福气,就是自己的痛苦;她的得意,就是自己的失意。柳塘还要我去主持婚事,我以小丈母资格,见着唐棣华,多么难为情。还不如怂恿他早对太太说明,由太太出头张罗,我临时装病,躲开这罪过吧。但又想早对太太说明,自然婚礼要在宅里举行,就算把唐棣华提前招赘进来,我想多得几天清静,也不能了。但是事已至此,我也没法奈何,只可听天由命,随柳塘自己主张。我好比是个罪囚,静待刑期罢了。当下便说自己没有见识,不敢乱出主意,最好你自作主张。柳塘一时也踌躇不决,就道:“好在还有日子呢,得先张罗完璞玉的事,再办自己家的。现在且把这门亲事定下,至于聘娶,还得等些时候,我见着老绅董,跟她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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