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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哪知钱被一个挑担卖杂货的小贩拾着,居然原封交还,还不肯要她酬谢。老绅董当时只问明那小贩的住址,第二天就寻了去,想跟他拉拢,认作干儿子。那小贩知道她是老妓女,给个没面子驳了。老绅董也不生气,只感激他是好人,无法报答,心里一转,想到我跟她说将要给玉枝找主儿,还有不少妆奁,就对那小贩商量,给他撮合。那小贩不肯信,老绅董也不多说,强拉着他上照相馆,照了张相片,等洗好了取来,就写信约我见面。今天见着她,跟我细说。我起初不大理会,以后听到这个人负贩为生,居然拾金不昧,真是难得,将来必有发迹。

  不过既做小贩,必是粗人,又怎配得上我们玉枝?正想驳她,哪知她把照片一拿出来,我看着就怔了,敢情小伙儿还挺漂亮,只看相片,简直是个念书学生。这小人儿好生可爱,我真动了心了,莫说年岁相貌都好,只看心眼儿,拾一千块钱,会不昧起来,莫说穷人,便是财主也办不到。我走在路上,若拾得这些钱,也难免心里转轴儿,只想运气不错,居然得着外财,一两个月的烟土钱有了,就揣起来带回。”

  雪蓉笑道:“没有的话,你念书的人万不会做这种事,难道还不如担挑小贩?”

  柳塘摇头道:“难说,难说,你若说别样人,我还不抬杠,若说念书的,我可见多了,敢保多半不如小贩。越念的书多,越没品行。一则书上,虽然教人学好,可是也能教人奸猾。那种十分耿直,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人,大概不识字。若念了书,他就想得开了,遇事三心二意,先想何苦,再想犯不上,三想有什么便宜,于是越来越精明,一点傻气也没有,永久不吃亏,怕上当,专做损人利己的事了。二则念书的人全穷,可是穷还分几等几样,粗人受穷,就是讨了饭,也还干净爽快,看着可怜而已。念书的人一穷,立刻就卑鄙不堪,叫人讨厌。我曾看见为两块大洋,作诗恭维开窑子老鸨的。

  为一顿燕菜席,管相公叫仁兄大人的,也有给商人代作挽联,说好酬谢一元五角,到对联写好,送到白事人家,不知那主家为什么缘故,单把这副对联挂在厕所,商人发了火,又不便跟主家交涉,回来就骂挽联作的太坏,一定臭如狗屁,才被打入厕所,执意把酬金取消。作挽联的人,却说天然是你人格不够,被主家看不起,怎能赖到我身上?二人在大庭广众之间,几乎吵起来,结果由旁人劝着,算由商人给了一元钱,把零头儿抹了。还有我身经的一件事,我的老表叔孙二爷,他家里请着一位教读先生。有一天孙二爷请我吃饭,邀先生作陪。先生居然会做两句诗,拿诗给我看,不过一看就知是什么村里土学究的味儿,题目也多半是以前在别家作馆,受到冷待的牢骚和对孙二爷颂扬巴结的肉麻话。

  我看到前面一首,题目写着:‘处葛沽村尤氏馆,盘餐殊薄,且日有所减。初炒白菜,尚有数片肥肉,稍润馋吻,近日竟全素矣。菜根虽香,岂耐久嚼。书生薄命,徒唤奈何。诗以致慨。’底下的诗是:‘主人真吝啬,吾命亦堪伤。肉片斯为美,菜根岂有香?粗馍沾玉屑,薄粥似清汤。辜身妻孥意,疑吾口腹忙。’下面还有小注,说主人家的馍是玉米面所制,只有些许白面掺和在内。小米粥也多见清水,少见米粒。妻孥在家,岂知我如此清苦,还疑我肥鱼大肉,适口充肠,呜呼伤矣!我看了这一段,已经忍不住要笑,再看后面,又有古风一首,呈恩主孙公,原文是:‘生我父母知我公,父母恩我与公同。寒儒幸得龙门入,恍如草木遇春风。当我初来如豺瘦,今日体似玉环丰;当我初来衣褴褛,今日衣裘似富翁;当我初来如贫洗,今日家书频寄无空封。’底下还有许多感恩戴德的话,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最末后几句是:‘来世愿做夫子妾,永伴衾绸无倦容。或做我公克家子,问安视膳扬名显亲二十四孝皆做到,千秋万岁花前月下,我父常保醉颜红。’

  这两首诗看得我肚子疼,忍不住就笑出来。那先生问我笑什么,我不好意思,只可连声赞好,就说这样名山著作,应该传流久远,怎不刊版印行,传之千古?这本是挖苦他的话,哪知他竟向我作揖,说久有此意,无奈力量不足,今得柳翁赞助,真是万幸。我一听也不敢答茬了,他在席上却钉住了我尽力巴结。到我临走,他定要我把诗稿带回细看,给他指正。我推辞无效,只好带回,本想当《笑林广记》看看解闷,过几天给送回去。哪知还未待我送回,他已来了信,又附着一张清单。信上的话,硬派我已经答应替他刻诗集,又说现在已经和某印字馆接洽,将印刷纸张以及种种费用,开列清单呈览,计共印诗集一部四册,需洋八百几十几元几角,伏乞早日掷下,以便开印为荷。底下又灌了一套米汤,什么生我身者父母,致我于不朽者我公也。生身不过百年,传名可至万古,是我公之恩,较父母尤深百倍等等的笑话。

  我看了觉得这人简直无赖,不由生了气,就写封回信,严词拒绝,并把诗稿一齐送回。哪知他竟不收,反说我没有信用,既许了他不能反复,否则他要拼老命,或者请律师跟我打官司。我虽实忍不住气,但又犯不上和他争论,只可把他的诗稿和来信,派人交给孙二爷,托他代为办理,另外附二十元钱送给他,免免臊儿。孙二爷对他说,他虽依了,还有些不高兴。孙二爷从这件事上,看出他的人格,等到年终,就辞退了。他恋着好馆地,哪里肯走?到底还落个破了脸,叫来警察把他赶走的。你看这种人,难道会拾金不昧?莫说一千元,就是一个小钱,被他拾着,也不肯放手啊。”

  雪蓉笑道:“这么说,这小贩虽是穷人粗人,竟比你们念书的还高,这门亲自然做得了。”

  柳塘道:“论起做生意,并不算粗,将本图利,身分何尝低微,何况又有好心路,好品行。若说他穷,倒是实话,不过我缺子无后,家产给谁留着,玉枝叫了回爹,我总得陪送她像个样儿,除了妆奁,另给万八千块钱,也就可以不穷了。”

  雪蓉道:“这小贩倒真是好运气,不要一千,倒来了一万,还外饶一个大姑娘,可见人做好事,总有好报,这才叫立竿见影。不过世上拾金不昧的人多了,只怕不能都遇见你跟老绅董啊。”

  柳塘道:“也在他人品好,若是老丑不堪的,也没这样便宜。”

  雪蓉道:“你说得这么好,到底什么样儿?”

  柳塘道:“你将来看得见,办事时候还得仗你张罗,你还是小丈母呢。”

  说着“哦”了一声道:“我身上有他的照片,你拿出来,明儿还得给玉枝瞧瞧。”

  雪蓉欣然拍手道:“我这可得着把柄,跟小玉枝报仇了。叫她怄我,这回我不把她啰哆个够。”

  柳塘道:“得了,你是姨娘,干么欺负孩子?”

  雪蓉道:“呦,孩子比我小几岁,你不用护着女儿,照片在哪里?给我看看。”

  柳塘道:“就在马褂口袋里。”

  雪蓉闻言,下了床便奔衣架而去,因为下得太急,把胫筋扭了一下,觉得疼痛,但她忙着要看照片,仍一直奔过去。由马褂口袋中取出照片,就走到灯光下去瞧。电灯正在房间中心,离床不远,她就站在床前,举起照片,口中问道:“这个人叫什么啊?”

  柳塘回答:“姓唐,名字叫什么华。”

  这句话传入雪蓉耳里,雪蓉的眼光已落到影片上面。一看照中的人,立刻眼中起了一层薄雾,同时柳塘的话也似变成一声巨雷,由耳中穿入,把她的心震得粉碎破乱。瞪直了眼,身体不住抖颤,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只觉得虚慌慌的难过,神经也完全麻木,忍不住“呦”的叫出声来。柳塘正在吸烟,并没瞧她,闻她一叫,就笑问:“怎么了,吓了你一跳么?”

  柳塘这句话本是戏问的反语,意思说可是照片上的人生得太丑,把你吓着了么。雪蓉听着,却因心中有病,吓得一抖,不知怎么回答,吃吃的道:“不……不是……”

  忽然觉得胫际又作一疼,立刻灵机一动,跟着“哎哟”一声,踉踉跄跄的向旁边一退。退到床边,便躺倒了,装作疼痛难忍,呻吟叫道:“我扭了腿筋,嗳哟好疼。”

  柳塘吃了一惊,忙坐起来,殷殷慰问,并且握着她的脚儿,摇动以活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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