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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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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句话不啻把心绪完全描露出来。柳塘听着,直如贫汉突然得中头彩,喜得魂灵出窍,飘飘上升,若不是被房顶挡住,恐怕就一去不返,就向她道:“你不嫌我老啊?” 雪蓉道:“你还说这话。不瞒你说,我出来当女招待,也将有一年了。既干了这个,自然短不了和男子打交道。说也奇怪,好像真正上馆子吃饭的规矩人,都不肯上有女招待的地方,所有来的,不是浪荡公子,就是小流氓样儿的,自然全都年轻。可是这般人的行为,别提多么混账,来过几趟,就贫嘴淡舌,动手动脚,要不然就变着方法,想占便宜,甚至当着面就邀人上旅馆。除非小雏鸡那般烂货,才和他们混得上来,我却怕透了这些年轻人,而且对女招待这一行,早已厌恶,恨不立时逃出去,无奈我……不怕你笑话,我从小儿便没了父亲,有个哥哥,也在十年前投军当兵去了,一直没有音信,只剩我和母亲苦熬岁月,仗着四只手做外活,赚钱度命。直到去年,我母亲年老眼花,做不了活计,我一个人累死也混不出浇裹,才没奈何干了女招待。虽然赚钱较多,可是受的气也不少。如今恨了这行,想要脱开,无奈又寻不着别的生路。想再做外活,我的心浮了,手也拙了,绝不能像当初整天坐在炕上,跟尺剪针线缠磨,只可暂且对付着吧,至于对付到何时是了,我简直不敢想。” 说着,她望望柳塘,脸上又现凄怆之色,叹道:“你爱我完全真心,我已经都明白,所以也不怕你笑话,把心事都告诉你。我敢说,往日在家里没一时离开母亲,到了月宫,也没跟他们一块儿胡闹过,直到如今,我还是……还是个好姑娘。” 说着,面色绯红,突然低头作了一声干嗽,又吐了口唾沫,才又抬头接着道:“你可不许心里笑我。” 柳塘忙道:“什么话,你这话对我掏心吐胆,我倒笑你,那成了什么东西?现在咱俩已是一个人了,你不要顾忌,尽管说吧。” 雪蓉咬着唇儿,望着他道:“底下的话我不用说,你也可以明白。我早想逃出这里,如今你要救我出去,我怎会不愿意呢?你还是别说自己年老,年轻的我倒见多了,哪有一个可靠?我并非说年轻的没有好人,只是年轻的好人,都不上这地方来,来的多是歪戴帽、斜瞪眼的,所以除了跟小雏鸡她们胡闹,没见过能长久的,反而是年纪大些的,常能落到个好结果。像以前在这里的谢璞玉,有位王小二先生,为她在天津连住了二年,放着大官都不去作,只每日来吃一顿饭,见她一回面儿。以后璞玉恋着丈夫、孩子,不肯跟他亲近,那先生才伤心地走了。可是璞玉的丈夫,已经生了疑心,竟也负气离家自去。 璞玉得了神经病,到如今还不知落到什么光景了。这事虽然没有下场,可是那王小二先生的深情耐性,哪个年轻人做得出来?还有个在华丽电影院作女招待的张良玉,认识了个上年纪的老财主,平日很是花钱,良玉却嫌他老,一直没放在心上。赶上用钱,就给个火炉抱着,不用钱时,就抛在冰桶里,那老财主却始终爱她。有一次良玉得罪了流氓,被抛了镪水瓶,把脸都烧烂了,送到小医院去治。医生说她容貌已不能保,好了也满脸疤痕。良玉知道容貌一坏,这一世就算完,正在想要跑出去跳河,哪知老财主听信儿赶来了,对她温存怜惜,并没一点厌恶的意思。良玉这才良心发现,哭了起来。那财主竟对她说,你现在受了这样的伤,以后自然不能再干旧营生了,倘然你愿意跟我,就上我家去吧。 良玉在绝望的时候,听了这话,感激难言,一口应了,那老财主立刻把她送到北京协和医院,花了好几千块,把她伤痕治好,竟没落什么瘢痕,回来就娶她进家,作了太太。这是多么好的结果,那老财主心地真太好了。以后虽然也没落好下场,那却怨良玉自己不好,凭空的生了外心,放着太太不作,又出来干贱事。现在这个人已经得了报应,落到下等窑子里。那老财主还惦记她,常常派人送钱,不过再不肯弄她回去了。这不是自作自受么?所以我早已看开了,只有年纪大的人靠得住,年轻的不是荒唐鬼,就是拆白党。我听说很有几个女招待,被人骗到外乡,卖给娼窑,起初都是为爱年轻爱漂亮上的当。你明白我的心思,就不会老呀老的尽自讨厌了。” 柳塘笑道:“原来你有这么一篇大道理,这些件证据,替我这老头儿辩护。想不到老也会吃了香,这真是头一次。” 雪蓉正色道:“你不要尽说闲文,我这话也不是临时现编出来的,是从我害病以后,料到你对我的心意,就很费了几天寻思。可是我寻思得了主意,你竟不上月宫去了,叫我直盼了这些日,今日方才遇着。我再忍不住了,就厚着脸皮跟下来。” 柳塘听着十分感动,用力握着她的手道:“亲爱的,我真想不到居然能如了愿,得了你这样红颜知己。你太重看我,这番情义,我对你真觉爱而忘死了。现在咱们既然把本心都现出来,我也不再说无谓的谦辞,你愿意跟我,我更从早就想娶你,这都不用商议了。只把你家里情形,和你有什么要的,都告诉我,我一定都如你的意。” 雪蓉摇头微笑道:“我没什么要的,只要到了你家,自然短不了我的吃穿,现在要些东西,又交给谁?我家只有一位母亲,也不能把她抛在外边,总得跟我去养老。我就是这一件要求,没什么别的。你倒是把你家的情形也先告诉我,娶我去往哪儿搁?” 柳塘点头道:“你不问我,也要告诉你,因为这种事不是可以马虎的。你既要上我家去,自然得先知道我家的景况,若是有不可意的地方,也好趁早……” 雪蓉听到这里,忽把牙箸敲他的手道:“什么话?我既然说定要嫁你了,就是你家有刀山油锅,我也拼着命去。你从此少说这来回话儿,叫人听着,倒好像我还犹疑不定似的。” 说着,又噗哧笑道:“可是我也太……太……太什么呢?简直想不起两个合适的字,给我自己下个批语。世上哪有像我这样莽撞,当面锣,当面鼓的,自己给自己说亲,已经够新鲜的了。何况我连你家情形一点都不知道,这不是厚脸皮,半疯儿么?你心里不定多么笑话我呢。” 说着,眼珠一转,忽又泫然欲泣地道:“我真是小孩子,没沉稳,没算计,只纵着一冲的性儿,一开头就做错了事,着你看不起,将来可怎么好?咳,我素日常劝小雏鸡她们,说我们女子应该自尊自贵,越在这下等地方,越别被人看轻,我只有说别人,今儿这是怎么了?” 雪蓉说着,似乎自言自语,神情非常懊悔,撇着小嘴儿,仿佛要哭。 柳塘瞧着,更看出她的烂漫天真,越觉怜爱,忙道:“你又犯疑心病,我也得跟你定个条约,你既不许我说老,我也不许你说这种话。我很明白你的心,论理说,像咱们这样面说面讲,固然好像有些冒昧,可是人家自由结合的男女,比咱们还简爽多多,你只是少见多怪。再说所以这样,绝不是厚脸皮,没心计,只因在你那纯洁的心里,有着太丰富的感情,又因你虽然干着这种下等营生,并没消磨了高尚的志气,时常想要逃了出去。现在遇着了我,正合了你的希望,又感激我的情意,所以竟不顾得仔细探听,就把心思先吐出来。这正是你高尚的地方,只抱感情为重,别的都没挂心。倘若换个别人,比如说那个大金牙吧,我若说要娶她,她一定不会像你这样莽撞,一定先要问我给多少聘礼,作什么待遇,说不定还许讲买卖似的说许多条件,那还有什么意味?惟其像你这样莽撞,才看出咱们这段姻缘,完全是从感情作成的,我怎么倒会轻看你?你方才的话,真该受罚啊!” 雪蓉听他不但提高了自己身份,而且把自己腹中含蕴而不能用言语表达的意思,都给替说出来,不由满心感动,望着柳塘,脉脉含情地笑道:“你真会替我遮羞儿,可是难得,居然要……把我心里的话都给说出来。好,我认罚,怎么罚我?” 柳塘道:“先记着吧,等你到我家里再说。” 雪蓉红云上颊,低下头儿,悄然道:“你家里倒是怎样,还没告诉我呢。” 柳塘道:“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件,我可不能像那老财主似的,娶你作正室,因为我家里已有太太,得尊你作二房,你可乐意?” 雪蓉点头道:“我早料到嫁你就得作小,像你这样年纪,岂有家里没太太的?但是未必只有一位,我也未必作二房。” 柳塘道:“现在实是只剩一位正太太,并没别人。” 雪蓉作诧异声道:“现在……只剩……这是什么话?” 柳塘道:“实不相瞒,我以前曾有五六位姨太太。” 雪蓉一吐舌儿道:“五六位?真的么?她们现在都在哪里?” 柳塘道:“现在连我也不知她们在哪里,因为从前年遣散以后,都没有消息,只知道有两个嫁了人。” 雪蓉听了,突然颜色惨变,失声叫道:“呦,原来这么回事,我听说有钱的人,把小婆当玩艺儿,爱上就买到家里,玩腻了就打发出去。你既把原来有的都不要了,又何必要我?我将来不也是一样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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