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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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璞玉应了一声,却因喉咙干涩,声音发不出来。她丈夫又道:“小雏鸡准是跟你开玩笑,该送信的时候,她偏不来,等你回来,她倒来送信儿,这分明是叫咱俩犯心思拌嘴。她算白费了,我还信不过你么?” 璞玉一听丈夫的话,立时打了个冷战,明白他绝非由衷之言。他并不是傻子,察情度理,定然早断定我这一夜在外面的行为。可是他居然忍住了气,反倒替我解嘲,这可见他若非已决定忍气吞声,不追究我的行为,便是心中另有打算,只想先把眼前僵局解开。想着心中一面觉得他可怜,一面又有些害怕,当时不知如何答应是好。怔了一会儿,仍没说出话来。她丈夫却走过床边,推她倒下道:“你怎还怔着不睡?少时孩子醒了,一吵你又睡不成了。” 璞玉眼里流着泪,才说出一句话道:“你不也该快睡会儿。” 她丈夫闻言,就倒在床上道:“我这不是睡了。” 说完便翻身闭目而睡,虽不知他是否真入了梦乡,却一直没有动弹。 璞玉千回百转,往复思量,心中先痛恨小雏鸡,继而又想不能怨她,自己若不作这出轨的事,小雏鸡任如何荒唐,也误不到我的身上。过去的且不必再想,只想以后该怎样处置吧。又想到丈夫的可怜,他自结婚以来,对我忠实爱护,数年有如一日。尤其在残废以后,更像对我非常抱愧似的,甘心自己忍苦受屈,不知怎样给我安慰,代我劳苦。虽然家庭生活由我担负,但是夫妇不能不讲实际,若从情义上说,他对我关怀之深,用心之苦,实非我这点赡养的力量所能补报。可以说平常我就有些对不起他,今天这种事,明明骗局已露,他居然忍气吞声,不加究问,反倒替我下梯,他是为什么呢?是恐怕和我翻脸决裂,我将不养活他么?决决不然,他素常很有志气,不会为着吃饭穿衣,就甘心戴绿头巾。我想他必是想到自己是残废儿,已不配为我所爱,我在外和他人发生关系,好像是应该享受的幸福,自己不配干涉。他果然有这念头,岂不太可怜了。回想他当初失目,就劝我自图生路,不要管他,是我指天誓日,把他劝得回心,才照旧共同生活,直到今日。现在我作出这样的事,惹他如此伤心,怎对得住当日的誓言? 璞玉想着,一阵良心发现,不由冷汗遍体,再看看两孩子,更觉心中如刺。自想丈夫虽然残废,我虽然生计贫苦,但是这家庭却是极幸福的,我怎忍把这幸福家庭给毁了?罢罢,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只有结发丈夫和亲生孩子,才是真正永久的情爱,旁的都是邪魔冤孽,露水姻缘。我从此收了心吧,幸而今夜在旅馆悬崖勒马,没有作出错事,还容易和他断绝。等着丈夫醒来我就披肝沥胆的把实情都告诉他,自誓改悔,丈夫料想可以原谅我。然后向馆子续几天假,不出去作事,他那里见我隐藏不露,必然认我又耍了他,一气仍回南方,我拼着落个对不住他,只求保住这个原有的快乐家庭也罢。想到这里,又瞧瞧她丈夫,见他闭目睡得正酣,面上平淡得看不出一点感情,不由想到王小二先生对待自己的热烈,他那热情时时由眼光中射将出来,似乎能把人融化了。可怜我的丈夫,却永远给不了这种刺激。他瞽着双目,一举一动只显着蠢笨麻木,常使我一阵阵的感觉不快,至于为什么不快,我却向未细想,今日方明白这不快,就是自己勉强着不使发生的厌恶。但是我怎么说对丈夫厌恶呢?不过这是实情,我对于丈夫,好像一切都是把“不忍”二字作基础的。 自他初次残废,我因不忍弃他,才把这家庭支撑下去;以后在外面常和男子接触,也因不忍使他伤心,才竭力保持自己贞操;再仔细想,就连这个幸福家庭,我也是因为不忍想到不幸福,方勉强认作幸福的。其实我对于丈夫,时常盼望他安乐舒适,却不大愿意同他接近,每次接受他的解劝,也是因为不忍叫他感觉冷淡,才勉强装作喜悦敷衍着他。可是每次他到我近前,我总是熄灭了灯,或是紧闭着眼啊,由此推想,我的对他,只由“不忍”二字维持直到今日,不特爱情早已没有了,而且反有着似乎害怕的厌恶。这样的局面,我即使今日对他忏悔,勉强对付过去,从此以后的日子,我可能永久忍耐,直到老死么?倘然有一日我不能忍耐,再想王小二先生,他早已走了,那时我又哪里去再寻这样的知心人,岂不要后悔死么? 这样一想,又发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痴想,觉得王小二先生不可轻放,连带觉得对于丈夫的忏悔,也似乎应该再行考虑。但是丈夫方才虽然对我宽容不究,好像可以含混下去,其实只怕不然,他表面上越是含忍,越可以看出心里的症结。我若不对他切实解释,这事绝不能就此了结,内中潜伏的危险,终有一日要爆发的。可是要对他解释,就得把实情都说出来,正式忏悔,并且用行为表示我的决心,才能得他的谅解。若只用上虚言蒙哄,不但没有效力,反恐更增加他的气愤。但我若只顾了他,就要把情人失去,心中实舍不得,这可怎么好呢? 璞玉想了半天,才做个折中的主意,就是暂且不对丈夫作什么表示,少时到了上班时候,仍旧出门,却不上月宫,径去访王小二先生,把夜中发生的事告诉他,请他给拿个主意。他是有学问有见识的人,也许能替我想个两全的法儿;如其不能,他也可以明白我所以和他绝断,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以后不致再怨恨我。我由他那里回家,再对丈夫忏悔,也不为晚,可是只要能有些微就全的办法,不能放王小二先生走的,我现在很知道他关系我终身苦乐啊! 璞玉主意打定,想小睡一会儿,哪知神经又兴奋起来,睡不着。勉强躺到九点多钟,便自起来梳洗,又照往日一样给孩子做熟早饭。再进房中,见丈夫和两个孩子都已醒了,正在吵得纷乱,璞玉替孩子穿了衣服,抚爱一会儿,便对丈夫说:“今天本想告假不上馆子,只因有熟主顾定座请大客,掌柜的从昨儿就叮嘱今天早去照应,所以不能不去。但也只去半天,晚饭前准可回来。” 说着又似有意似无意地向她丈夫说了句:“我还有话对你说。” 言外表示今天所以早回,就为着对他说话。她丈夫听着,只点点头,也没答言。璞玉就出了门。 走在街上,本想先到月宫告假,但又怕遇见小雏鸡,必然询问夜来的事,自己哪有心去浪费口舌,就在街上寻了家熟识店铺,借电话打给月宫掌柜,言说自己身体不爽,请假一天。打完电话,就坐车直奔北盛饭店。到地方下车,入门上楼,到了王小二先生房间,推门直入。 这时王小二先生不知是已经睡醒,还是一直未睡,正躺在床上看当日新送来的报纸。一见璞玉突然而来,初觉诧异,继而想到昨夜临别之言,以为她先期赴约,不由欣然,握住她的手叫道:“你居然来了,回去没睡么?” 璞玉坐在床边,望着王小二先生,不由把满腹辛酸,都由眼中发泄出来。王小二先生见她流泪,大惊叫道:“你这是怎么了?” 璞玉摆了摆手,叫他不要说话,自己拭干了泪,才把清晨归家后的种种遭遇诉说一遭,又凄然道:“我的境况你是早知道的,只有我的真心,还对你隐藏着。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怕你笑话,只可都实说了,我本是有夫之妇,不应该和别人发生关系。可是你待我情义太重,叫我没法不报答你,这个进退两难的题目,真把我困住了,从我和你认识,就在这难题里打转。头一次你对我说要回南,我就明白你的意思,当时留住了你,自然心里有番打算。可以说我的心早已给了你了,倘然我丈夫不是残废,我绝不致猜疑许多日子,惹得你第二次又要走。只因他太可怜,好像我若作出不好的事,他绝没法对付,我才更不忍欺侮他。可是我只顾对他不忍,对你就成了无情,所以近日你的难过,我也很明白,两下夹攻,真把我的肠子都摔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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