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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袁中郎的瓶花(4)


  【论书与读书】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
  能读无字之书,方可发惊人妙句;能会难通之解,方可参最上禅机。
  古今至文,皆血泪所成。
  《水浒传》是一部怒书,《西厢记》是一部悟书,《金瓶梅》是一部哀书。
  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
  读书最乐,若读史书,则喜少怒多,究之怒处亦乐处也。
  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
  文人讲武事,大都纸上谈兵;武将论文章,半属道听涂说。
  喜读书者,无之而非书:山水亦书也,棋酒亦书也,花月亦书也。善游山水者,与之而非山水:书史亦山水也,诗酒亦山水也,花月亦山水也。

  昔人欲以十年读书,十年游山,十年检藏。予谓检藏尽可不必十年,只二三载足矣。若读书与游山,虽或相倍蓗,恐亦不足以偿所愿也。必也如黄九烟前辈之所云:“人生必三百岁”而后可乎?
  古人云:“诗必穷而后工。”盖穷则语多感慨,易于见长耳。若富贵中人,既不可忧贫叹贱,所谈者不过风云月露而已,诗安得佳?苟思所变,计惟有出游一法。即以所见之山川风土,物产人情,或当疮痍兵燹之余,或值旱涝灾祲之后,无一不可寓之诗中,藉他人之穷愁,以供我之咏叹,则诗亦不必待穷而后工也。

  【论一般生活】

  “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饰乾坤。
  宁为小人之所骂,毋为君子之所鄙;宁为盲主司之所摈弃,毋为诸名宿之所不知。
  人须求可入诗,物须求可入画。
  景有言之极幽,而实萧索者,烟雨也;境有言之极雅,而实难堪者,贫病也;声有言之极韵,而实粗鄙者,卖花声也。
  躬耕吾所不能,学灌园而已矣;樵薪吾所不能,学薙草而已矣。
  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站台易漏;四恨菊叶多焦;五恨松多大蚁;六恨竹多落叶;七恨桂荷易谢;八恨薜萝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
  窗内人于窗纸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
  当为花中之萱草,毋为鸟中之杜鹃。
  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家道优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
  胸藏丘壑,城市不异山林;兴寄烟霞,阎浮有如蓬岛。
  清宵独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蛩语恨。
  居城市中,当以画幅当山水,以盆景当苑圃,以书籍当朋友。
  延名师训子弟,入名山习举业,丐名士代捉刀,三者都无是处。
  方外不必戒酒,但须戒俗;红裙不必通文,但须得趣。
  厌催租之败意,亟宜早早完粮;喜老衲之谈禅,难免常常布施。
  万事可忘,难忘者名心一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
  酒可以当茶,茶不可以当酒;诗可以当文,文不可以当诗;曲可以当词,词不可以当曲;月可以当灯,灯不可以当月;笔可以当口;口不可以当笔;婢可以当奴,奴不可以当婢。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
  忙人园亭,宜与住宅相连;闲人园亭,不妨与住宅相远。
  有山林隐逸之乐而不知享者:渔樵也,农圃也,缁黄也。有园亭姬妄之乐而不能享、不善享者:富商也,大僚也。
  痛可忍,而痒不可忍;苦可耐,而酸不可耐。
  闲人之砚,固欲其佳,而忙人之砚,尤不可不佳。娱情之妾,固欲其美;而广嗣之妾,亦不可不美。
  鹤令人逸;马令人俊;兰令人幽;松令人古。
  予尝欲建一无遮大会,一祭历代才子,一祭历代佳人。俟遇有真正高僧,即当为之。
  美味以大嚼尽之,奇境以粗游了之,深情以浅语传之,良辰以酒食度之,富贵以骄奢处之,俱失造化本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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