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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论花和插花


  现在的人对于花和插花的爱好这件事,似乎都出之以不经意。其实呢,要享受花草也和享受树木一般,须先下一番选择功夫,分别品格的高低,而配以天然的季节和景物。就拿香味这一端讲起来,香味很烈的如茉莉,较文静的如紫丁香,最文静细致的如兰花。中国人认为花的香味越文静的,品格越高。再拿颜色来讲,深浅也种种不一。有许多浓艳如少妇,有许多淡雅如闺中的处女,有许多似乎是专供大众欣赏的,而另有些则幽香自怡,不媚凡俗。有许多以鲜艳见长,有许多则以淡雅显高。最重要的是:凡是花木都和开花时的季节和景物有连带的特性;例如:我们提到玫瑰时,便自然想到风日清和的春天;提到荷花时便想到风凉夏早的池边;提到桂花时,便想到秋高气爽的中秋月圆时节;提到菊花时,便想到深秋对菊持螯螫吃蟹时的景物;提到梅花时,便想到冬日的瑞雪 ;又联想到水仙花,便会使我们想到新年的快乐景色。每一种花似乎都和开花时的环境完全融洽和谐,使人极易于记忆什么花代表什么季节的景物,如同冬青树的代表圣诞节一般。

  兰花、菊花和莲花也如松竹一般,为了它们具着某种特别的质量,而为人重视,在中国的文学中视之为高人的象征。其中兰花更因为具着一种特殊的美丽,而为人所敬爱。中国诗人于花中最爱梅花,这一点上文中已经有所说明,称之为“花魁”,因为梅花开于新年,正是一年之首,占着百花之先。但是各人的意见当然也有不同的,所以有许多人则尊牡丹为“花王”,尤其是在唐代。另一方面说起来,牡丹以秾艳见长,所以象征富贵,而梅花则以清瘦见长,所以象征隐逸清苦。因此,前者是物质的,而后者则是精神的。中国有一位文人极推崇牡丹,原因是当唐朝武则天临朝的时代,她一时忽发狂兴,诏谕苑中百花必须在冬月的某天一齐开放,百花都不敢不按时开放,当中惟有牡丹独违圣旨,比规定的时刻迟了数小时方始开花。因此触了武则天的怒,而下诏将苑中几百盆牡丹一起从京都(西安)贬到洛阳去。从此牡丹便失去了恩宠,但其种未绝,以后盛于洛阳。我以为中国人不很重视玫瑰花的理由,大概是因为玫瑰和牡丹同其秾艳,而不及牡丹的富丽堂皇,所以被抑在下的。据中国旧书的说法,牡丹共有九十种,各有一个诗意的特别名称。

  兰花和牡丹的品格截然不同,是幽雅的象征。因为兰花是常生于幽谷的。文人称它具有“孤芳独赏”的美德,它从不取媚于人,也不愿移居城市之中,而即使移植了,灌溉看顾也须特别当心,否则便立刻枯死。所以中国书中常称深闺的美女和隐居山僻不求名利的高人为“空谷幽兰”。兰花的香味是如此的文静,它不求取悦于人,但能领略的人就知道它的香味是何等高洁啊!这使它成为不求斗于世的高人和真正友谊的象征。有一本古书上说:“久居芝兰之室,则不闻其香”,就因为这人的鼻已充满了花香了。依李笠翁的说法,兰花不宜于遍置各处,而只宜限于一室,方能于进出之时欣赏其幽香。美国兰花形式较大,颜色较为富丽,但似乎没有这种文静的香味。我的家乡福建是中国有名的“建兰”之产地。建兰的花瓣较小,长只一寸,颜色淡绿,种在紫砂盆中,异常好看。最著名的一种名叫“郑孟良”,颜色和水差不多,浸在水中时,竟可花水不分。牡丹都以产地为名,而兰花则都以从前种它的高人为名,如美国花草之以种者的名字为名一般,例如李司马、黄八哥之类。

  无疑的,兰花的难于种植,和它的香味的异常文静,使它得到高贵的身价。各种花木中以兰花最为娇嫩,稍不经心,便会枯死。所以爱艺兰者都是亲手灌溉整理,不肯假手于仆役。我曾看见过爱护兰花者之专心护视不亚于人之爱护其父母。奇异花卉也如稀有的金石古玩一般,在占有上很易引起同好者的妒忌。例如向人索取枝芽而被拒绝者,每会变成极端的仇恨。中国某种笔记中,曾载某人向他的朋友索取一种奇花的枝芽,未能如愿,即下手偷窃,因此被控获罪。对于这种情形,沈复在他所著的《浮生六记》中有一段极好的描写,他说:

  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壁。值余游慕于外,云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

  ◇

  正如梅花是诗人林和靖的爱物,莲花是儒家周莲溪的爱物一般,菊花是诗人陶渊明的爱物。菊花开于深秋,所以也具冷香冷色之誉。菊花之冷色和牡丹的浓艳,极容易分辨。菊花的种类甚多,据我所知,宋代名士范成大是锡以各种美名的始创者。种类的繁多,似乎是菊花的特色。其花形和颜色的种类多到不胜数计。白和黄色的是花的正宗,紫和红色的为花的变体,所以品格即较次。白色和黄色的菊花有银盎、银铃、金铃、玉盆、玉铃、玉绣球等等美称。也有用古代美人的名字如杨贵妃和西施之类的。花的形式有时如时髦女人的松发,有时如少女头上一绺一绺的长发。花的香味也各有不同,以含有麝香味或龙脑香味者为最上。

  湖莲自成一种,且据我看来,是花中之最美者。消夏而没有莲花,实不能称为美满。如若屋旁没有种荷的池子,则可以将它种在大缸中,不过这种方法缺少了一片连绵,花叶交映、露滴花开,芳香百里的佳景(美国的水莲和中国的荷花不同)。宋代名士周莲溪着文解释他爱莲的理由,并说莲花是出于污泥而不染,所以可比之为贤人。这完全是儒家的口气。再从实用方面讲起来,这花从顶到根,没有一样是废物。莲根即藕,是绝佳的水果;荷叶可用以包扎食物;花可供人赏玩;子即莲子,尤其是食物中的仙品,可以新鲜时生吃,或晒干后煮了吃。

  海棠花的式样和苹果花很有些相像,也是诗人所爱的花中之一。这花虽盛产于杜甫的故乡四川,但他的诗中恰一字不曾提过。这件事很奇怪,猜测之说很多,其中以杜甫的母亲名海棠,故以他避讳的一说最为近情。我以为兰花之外,香味最佳者是桂花和水仙花。这水仙花盛产于我的故乡漳州,从前曾大批的贩运至美国。但后来因美国国务院说这种过于芬芳的花或有滋生微菌的可能,因而突然禁止进口。水仙的茎和根部都很洁净如翠玉,况且种在盆中只用水和石子而不用泥,极为清洁,在这种情形之下,何以能滋生微菌?所以这种禁令,实令人莫测高深。踯躅花虽极美丽,但人都称之为凄凉的花。因为据说从前有一个人走遍天下去找寻他的被后母所逐的哥哥,但终久未能寻到,死后化为杜鹃终日泣血,而这踯躅花就是从杜鹃的血泪中所生出来的。

  折花插瓶一事,其郑重也和品第花的本身差不多。这种艺术远在十一世纪中即已有很普遍的发展。十九世纪的《浮生六记》的作者在<闲情记趣>一记中,曾论到插花的艺术说,插花适当,可以使之美如图画:

  惟每年篱东菊绽,秋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贷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叶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梗;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止。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为“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若盆碗盘洗,用溧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黏铜片于盘盆碗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栽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技,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斜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筦之。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 ;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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