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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论石与树(3)


  后来的诗人都认为这七个字已写尽了梅花的美处,更不能有所增减。

  人的爱竹,爱的是干叶的纤弱,因此植于家中更多享受。它的美处是一种微笑般的美处,所给我们的乐处是一种温和的乐趣。竹树以瘦细稀疏为妙,因此种竹两三株,和一片竹林同样的可爱,不论在园中或画上。因为竹的可爱处在纤瘦,所以画在画上时只需两三枝,即已足够,正如画梅花的只需画一枝。纤瘦的竹枝最宜配以怪石,所以画竹时,旁边总画上几块皱瘦玲珑的石头。

  杨柳极易于生长,河边岸上也可以种植。这树象征女性的绝色美丽。张潮即因此认杨柳为世上四种最感人的物事之一,而说,“柳令人感。”中国美人的细腰,中国的舞女穿着长袖的宽袍,于舞时都模拟着柳枝在风中回旋往复的姿势。因为柳树极易生长,中国有许多地方数里之中遍地是柳,当阵风吹过之时,便能激起所谓“柳浪”。此外黄莺和蝉都最喜欢栖于柳树,图画中画到杨柳时,每每都画上几只黄莺和蝉以为点缀。所以西湖十景中,有一处的名称即是“柳浪斗莺”。

  此外当然还有许多种令人可爱的树木,如梧桐树因树皮洁净,可以用小刀刻画诗词,而被人所爱。也有人喜爱盘绕在树根或山石上的巨藤,它们的回环盘绕,和大树的直干适成一种对比。有时这种巨藤很像一条龙形,于是即称它为卧龙。横斜弯曲的老树枝干,也因了这个理由为人所爱。苏州太湖边的木渎地方有四棵老柏,其名为“清”、“奇”、“古”、“怪”。“清柏”的树干很直,上面的枝叶四面铺张开来如同伞形。“奇柏”横卧地上,树干有三个弯曲如Z形。“古柏”光皮秃顶,伸着半枯的树枝如同人的手指一样。“怪柏”自根而上树干扭绞如同螺旋一般。

  最重要的是人人爱树木,不单是爱树木本身,也连带爱着其他的天然物事,如石、云、鸟、虫,和人。张潮曾说:“艺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人于爱树之中连带爱着树上的鸟声 ;爱石之中连带爱着石旁的蟋蟀声。因为鸟必在树上,蟋蟀必在石旁方肯鸣叫。中国人喜爱善鸣的蛙、蟋蟀和蝉,更胜于爱猫、狗或别种家畜。动物之中,只有鹤的品格配得上松树和梅花。因为鹤也是隐逸的象征。一个高人看见一只鹤,或甚至一只鹭,白而洁净,傲然独立于池中时,他便会期望自己也化成一只鹤。

  郑板桥在写给他弟弟的信中,有一段论到不应该将鸟儿关在笼中一节,最能表现出人类怎样去和大自然和融而得到快乐(因为动物都是快乐的)的思想:

  所云不得笼中养鸟,而余又未尝不爱鸟;但养之有道耳。欲养鸟,莫如多种树,使遶屋数百株,扶疏茂密,为鸟国鸟家。将旦时,睡梦初醒,尚展转在被,听一片啁啾,如云门咸池之奏。及彼衣而起,颒面漱口啜茗,见其扬翚振彩,倏往倏来,目不暇给,固非一笼一羽之乐而已。大率平生乐处,欲以天地为囿,江溪为池,各适其天,斯为大快,比之盆鱼笼鸟,其巨细仁忍何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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