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林语堂 > 苏东坡传 | 上页 下页 |
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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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不久,他次子的小儿子说看见一个贼在屋里跑,看来又黑又瘦,穿着黑衣裳。苏东坡吩咐仆人搜查,结果一无所获。后来奶妈忽然又倒在地板上,尖声嘶喊。苏东坡过去看她,她向东坡喊道: “我就是那个又黑又瘦穿黑裳的!我不是贼,我是这家的鬼。你若想让我离开奶妈的身上,你得请个仙婆来。” 苏东坡对鬼斩钉截铁的说:“不,我不请。” 鬼的声音缓和了点儿说:“大人若一定不肯请,我也不坚持。大人能不能给我写一篇祷告文,为我祈祷?” 东坡说:“不行。” 鬼的条件越来越低,用更为温和的声音请求可否吃点儿肉喝点儿酒,但是苏东坡越发坚强。鬼被这个不怕鬼的人慑服了,只请求为他烧点儿纸钱便心满意足。东坡仍不答应。最后,鬼只要求喝一碗水。东坡吩咐:“给他。”喝完水之后,奶妈跌倒在地上,不久恢复了知觉,但从此断了奶。 苏东坡在凤翔那一段,发生了一件事,使他有点儿不光彩,在他后来的日子里不愿提起。到那时为止,他和上司宋太守处得很融洽,宋太守与他家是世交。此后,来了一位新太守,情形就有了变化。新太守姓陈,是武人出身,严厉刻板,面黑体壮,两眼炯炯有神。他与苏东坡同乡,认为他少年得意,颇把他看做暴发户。陈太守为官以来,颇负美誉。曾在长沙捕获一恶僧,此一僧人颇与权要交往,他仍将此僧交与有司法办,全境之人,无不惊异。又有一次,他捕获七十余男巫,这些男巫平素皆鱼肉乡民,他将他们强行遣返故乡,耕田为农。那时有些寺庙暗中干些邪污败德之事,他拆除了几座庙。据说他的兵卒奉命站定不动时,敌人的箭从天上稠密飞来,兵卒们仍然屹立不动。 现在苏东坡新来的上司却是这样的一个人。所有的文武官员都向他俯首致敬,但是对苏东坡而言,我们都不难猜测,现在是两个不妥协通融的硬汉碰了面。二人之间遇有争论,便舌剑唇枪,恶语相加。苏东坡年少多才,有才自负的年轻人而要向外在的权威俯首拜服,实在难之又难。也许苏东坡感到最大的不快,是陈太守往往改动拟妥的上奏文稿。陈太守往往在苏东坡造访时不予接见,有时使他久候,久到是够让他睡个午觉的工夫,用以表示不悦之意。二人的龃龉不和,后来竟闹到陈太守向京师上公文,陈明苏东坡的抗命情形。 苏东坡的报复机会不久到来。陈太守在太守公馆里建造了一座“凌虚台”,以便公务之暇,登台观望四野景物之胜。不知何故,陈太守吩咐苏东坡写一篇文字,预备刻在凌虚台的石碑上,作为兴建此台的纪念。这个诱惑对年轻多才的苏东坡,是欲拒不能了:他必得藉此机会来玩笑一番。作文章刻石留念,自然是为传之久远,必须庄重典雅,甚至富有诗情画意方为得体。显然是他不得直接攻击陈太守,但是知道向老头子放支玩笑的小箭,总无伤于人,亦无害于己。今天我们还可以读到那篇《凌虚台记》: 台于南山之下,宜起居饮食与山接也。……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太守陈公杖屦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高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其求彷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倘若苏东坡年龄再大些,文字之间的语调儿会更温和些,讽刺的箭也许隐藏得更巧妙些。这篇记叙文,本为庆祝而作,却在沉静中沉思其将来坍塌毁坏之状,并含有太守不知所住之城外有山之讽刺,在中国志记文中尚属罕见。但是陈太守这个老头子确实肚量够大,竟不以为忤。这一次他对此文一字未予更动,照原作刻在石碑上。 由此可见,陈太守为人心地并不坏。在二人分手之后,东坡也看出此种情形,因而有修好之举。成了名的作家常有的应酬,就是应子侄辈之请为其先人写墓志铭。墓志文字必须赞美亡故者,但多为陈词滥调,而且言不由衷,故无文学价值。写此等文字古人每称之为谄媚死者,但是此等事仍为作家极难避免之社交应酬。在这一方面,苏东坡自己应有极严格的规定,而且确实做到了。他绝不写一篇此种文章,即使王公贵人相求,也是不写。在他一生之中,他只写了七篇墓志铭,皆有特别的理由,他的确有话要说才写的。几年之后,他也为陈太守写了一篇。除去他为司马光写的那篇之外,这篇算是最长的。因为东坡和那位陈太守,最后彼此都向对方十分敬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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