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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现在欢声遍野,但是最快乐的人却是诗人苏东坡。为纪念这次喜事,他把后花园的亭子改名为“喜雨亭”,写了一篇《喜雨亭记》,刻在亭子上。这篇文章是选苏东坡文章给学生读时,常选的一篇,因为文笔简练,很能代表苏文的特性,又足以代表他与民同乐的精神。

  这件事之后,太白山的山神也升了官,又由皇帝封为公爵。苏东坡和宋太守为此事再度上太白山,向神致谢,又向神道贺。次年七月,又有大旱,这次求雨,却不灵验。苏东坡失望之余,到幡溪求姜太公的神灵。姜太公的神灵直到今天还是受老百姓信仰的。姜太公在周文王时是个贤德有智慧的隐士,据稗官野史上说,他用直钩在水面三尺之上垂着钓鱼。据传说他心肠好人公正,鱼若从水中跳出三尺吞他的饵,那是鱼自己的过错。普通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便是此意。

  苏东坡此次向姜太公求雨是否应验,并无记载。但是不管信仰什么神,信佛也罢,信一棵得道的老树桩子也罢,这并不是怀疑祷告不灵的理由。祷告不灵永远无法证明,因为根据佛经,若出什么毛病,总是祷告的人不对,普通是他的信心不足,所谓“诚则灵”,便是此意。所有的神都必须要显出灵验,否则便无人肯信了。再者,祷告也是人根深蒂固的天性。祷告,或是具有祷告的那种虔诚态度,毕竟是很重要的;至于是否灵验,那倒在其次。

  无论如何,后来苏东坡做其它各县的太守,只要事有必要,他还是继续祷告。他知道他的此种行动是正当无疑的。他也就相信神明必然会竭其所能为人消灾造福。因为,倘若明理是人性最高的本性,神明也必然是明理的,也会听从劝告,也会服理。但是在苏东坡几篇论到天灾的奏折里,他也按照中国的传统指出来,朝廷若不废除暴政以苏民困,向神明祷告也无用处。这就是中国凭常识形成的宗教,这种看法就使中国古籍上有“尽人事,听天命”的说法。在知道了中国人所有的愚蠢行为之后,这种谚语又让我重新相信中国人毕竟是伟大的思想家。

  我简直不由得要说苏东坡是火命,因为他一生不是治水,就是救旱,不管身在何处,不是忧愁全城镇的用水,就是担心运河和水井的开凿。说他是火性并无不当,因为他一生都是精力旺盛,简单说来,他的气质,他的生活,就犹如跳动飞舞的火焰,不管到何处,都能给人生命温暖,但同时也会把东西毁灭。

  这个跳动飞舞的火苗,据说曾经两度和邪魔外祟争辩。因为他深信,不但是神灵,即使是妖魔鬼怪,也得对他那义正词严的攻击要顺服,所以他有所恃而无恐。他痛恨一切悻乎情理的事,甚至妖魔鬼怪也得对他的所作所为,要能判别何者为是何者为非。妖魔等物也许有时会遗忘或分辨不清,可是在苏东坡的雄辩口才之下,他们就会自见其行为的愚蠢,也得立即罢手。

  有一次,他在从凤翔回京都的路上,正顺着一条山路行走,经过白华山。侍从之中一个人忽然中邪,在路上就把衣裳一件一件脱下来,直到脱了个精光。苏东坡吩咐人勉强给他穿上,把他缚起来,但是衣裳又掉了下来。大家都说一定触怒了山神,那个兵才中了邪。苏东坡走到庙里,向山神说道:

  某昔之去无祈,今之回也无祷。特以道出祠而不敢不谒而已。随行一兵狂发遇祟。而居人曰:“神之怒也”,未知其果然否。此一小人如蚁虱耳,何足以烦神之威灵哉。纵此人有隐恶,则不可知。不然人其懈怠失礼或盗服御饮等小罪尔,何足责也,当置之度外。窃谓兵镇之重,所隶甚广,其间强有力富贵者盖有公为奸慝,神不敢于彼示其威灵,而乃加怒于一卒,无乃不可乎?某小官一人病则一事缺,愿恕之可乎?非某愚,其谅神不闻此言。

  祷告完毕,苏东坡刚一离开那所山神庙,一阵山风猛向他脸上扑来,转眼之间,风势愈狂,竟尔飞沙走石,行人无法睁眼。苏东坡对侍从说:“难道神还余怒未息?我不怕他。”他继续在前走,狂风越发厉害。这时只有一个侍从携带他随身的行李在后面跟随,别人和马匹都正在想法避风,因为觉得实在无法前进。有人告诉他回庙去向山神求饶。苏东坡回答说:“吾命由天帝掌握,山神一定要发怒,只好由他。我要照旧往前走。山神他能奈我何?”然后,风逐渐减低,终于刮完,并无事故发生,那个兵也清醒过来。

  苏东坡对自己有急智和看不见的精灵相斗,坚具信心。有一次,他和一个邪魔力争不让。那是此后数年,他在京师身为高官之时,他的二儿媳妇(是欧阳修的孙女)一天晚上也中了邪,是在产后。年轻的儿媳妇以一老妪的声音向周围的人说:“我名清,姓王,因为阴魂不散,在这一带做鬼多年。”苏东坡对儿媳妇说:“我不怕鬼。再说,京都有好多驱鬼除妖的道士,他们也会把你赶跑的。不要不识相。显然是你胡涂愚蠢才送了命,现在既然已死,还想闹事!”然后他向女鬼讲了些佛教对阴魂的道理,又告诉她说:“你给我老老实实的走开,明天傍晚我向佛爷替你祷告。”女鬼乃合掌道:“多谢大人。”儿媳妇于是霍然而愈。第二天日落后,他给佛爷写了一篇祈祷文,焚香,供上酒肉,把女鬼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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