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林语堂 > 赖柏英 | 上页 下页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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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呢?” “很多事情都是正当的商人不肯干的。我们中国人是守法的公民,英国人订下良好的法律,我们就乖乖遵守。中国人在南亚发达,全靠勤俭和守法。我们尊敬英国人,因为他们自己也守法。我们的商人都靠合法的生意发财。有时候他们恨不得割下彼此的喉咙,商人全都一样,但是他们不走私,赌牌也不作弊。” “赌牌?” “打麻将,你守秘密,我就告诉你一件事,他们俱乐部里有一套完美的闪光信号系统,有一位槟榔岛来的林先生一夜之间就被吃掉十万元。” “怎么呢?” “你知道俱乐部打麻将的时候,有女侍来来去去送湿毛巾、饮料、香烟和水果。他会指示其中一位偷看对方的牌,然后上楼打电话,假装是外面的来电,六尿就拿起附近的话筒来听,只要六尿的同谋知道对方有什么牌,不放出他要的东西来给他糊,对方根本没有机会,当然这一套也不能运用太频繁。还有其它的手法,女侍可以走上来问对方要不要‘水’、‘啤酒’或‘威士忌’,这些字眼代表不同的一套牌,你去过那儿吧?” “一两次。” “你知道,那是一个方形的大房间,三面都有窗户面对大海。小小的电灯——红、绿、蓝、黄——挂在窗外。蓝灯一闪,表示对方正要糊‘风’。红灯一闪,表示‘竹’等等。里面的灯光太亮了,对方毫无戒心,根本看不到外面的小灯。” “一夜输十万!” “你猜怎样?林先生终身变成他的奴隶,六尿只要威胁说要收回全部债款,他就只好乖乖听他的。” “你怎么知道?” “喔,很多人知道,这种事情他的同谋忍不住会透露给好朋友听,有些女侍离职了,也会说出来。” 杏乐站起来,走到电话边,打电话告诉茱娜他要回家吃晚饭。他回到台子上,付了酒钱,留一张五毛的小费给侍者,拿起太阳帽,他们就走了出来。杏乐步伐很轻快,女孩子们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第三章】 杏乐叫了一辆出租车,他知道大约二十分钟才能到家。车子走上“康拿特大道”,穿过钟塔和“广场”,壮大的维多利亚纪念堂就在左边。 他心里一片混乱。听来的消息使他非常泄气。 他来新加坡已经六年了。大都会的魅力开始慢慢消失。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属于这儿。这不是中国,也不是真正的西方都市。他还不能像他朋友或他叔叔一样,把这个外国港都看成他的世界,情感上也不觉得亲切。 这座城的生命就是商业和船运,杏乐天生对这些不感兴趣。大多数人忙着糊口,没有时间思前想后——成千成万赚不到旅费回中国的移民;身背一百五十磅只换得一碗饭吃的码头工人,大伙儿离开家乡的时候都梦想要发财的。他们两手空空,只带了几件薄衫来寻找财富。他们看过,也听过不少同胞出来,一年还能寄几次钱回去。他们也希望这样,也希望能寄钱给父母、妻子、儿女。他们咬紧牙关忍受一切,晚上倒头就睡,累得什么也不想了。这是艰苦的生存奋鬪,一向如此。少数人凭毅力、辛劳,一文文节省而闯出了名堂。少数人变成了富翁,但是大多数只够填饱肚子。有些人因为寂寞、想家、绝望而失常——患了“着戆症”。“着戆”是一种著名的精神病,侨民都把原因归咎于马来妇人给他们喝的一种麻药。 很多人是因为有亲戚在这儿开店,前来当助手。成千成万的侨民一年年涌进来,逃避家乡的人口压力,散布到马来亚、印度支那、婆罗洲、荷属东印度群岛。 杏乐沉吟着?东西方的冲击向来是痛苦的。这里是著名的国际港,有一套英国法律、公理、聘用警察(和中国完全相反!)、公仆、银行和财政的制度,对象却是生活习惯和社会标准完全不同的人民。有些人前来,只因为这里能找到家乡所没有的法律和公理——这是唯一的理由——就为了和平和安全,他们离开了温暖的家庭情份。 英国人在这儿大多自比为流浪者,远离熟悉、习惯的伦敦,比卡得利广场,汉普斯得或爱丁堡,约克郡。中国人也觉得自己是外侨,为了商业理由而逗留在这里。梦想有一天能回到故居,一切又熟悉如昔,习惯如昔。 当然还有马来人,他们是这儿真正的土著,从来不认识其它的国家,此外还有不少欧亚混血儿,是东西方接触的产物,正在一个东方港都适应着混血的生活。 杏乐想起了韩星,他今晚要和她约会呢。也许要一个女人才能使他在这儿觉得自在,安定下来。很多中国侨民结婚定居,就永远不想回故乡了。 * * * 他回到家,他们已经开始吃晚饭了。他的位子摆得好好的。 “我们知道你马上回来,所以没有等。”婶婶说。 “喔,婶婶,你们当然应该先开动。” 婶婶就是这样,就算在家里,也永远客客气气,礼貌周到。 她只有四十五岁,外貌甜美,几近圣洁,看起来却像五十岁的妇人。毫无疑问,她已经适应了自知不会好受的生活。叔叔一到四十岁还没有子嗣,马上就遵照儒家的传统,娶了一个姨太太,他娶了茱娜。于是,婶婶自幼学到的好教养,与生俱来的敏感和体贴的本性都派上了用场。不过,她的眼睛仍然保留了难以言喻的目光,显示她少女时代一定梦想着儿孙满堂的婚姻,而不是现在无儿无女的状态。他会乖乖忍受命运,绝不无谓动气伤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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